有些人以为这“第一个读者”指的是我的爱妻小茗,连她也以为是,其实我指的是自己。文翔,我的好朋友,他是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他曾经在一篇随笔中,对着“nobody”倾诉他写作的原因。因为只有我能看到他所写的文字,所以我肯定这个“nobody”是我的代称。
我们用了晚餐后,小茗在洗碗碟时,我借着公事,说我今天会迟睡,叫她累了就早些休息。其实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自己不眠。不眠是惩罚,惩罚我不该渐渐淡忘这个人,也不该再度想起这个人。我到书房去,书柜壁垒分明地摆着两种书。左边的是文学类,右边的是童书、少儿辅助读物等,左边最底一格躺着两本《永生茶居》——我以吴永生为笔名发表的文集。虽然滞销,但到中学或大专学院去给一趟讲座,就可以送出数十本,所以这些年来,拿去送人也送得只剩这两本了。此后我就不再接受邀约——其实,若非为了送书,我也不可能会去给讲座,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我在讲台上心虚的怯懦却恰好被误解为木纳内向,“能写不能说”——虽然最近有人提出了吴永生究竟能不能写的质疑——但我向来非常乐意这种误解。
我抽出一本《永生茶居》。封面上是一棵茂盛粗壮的树,树根的位置有一个拱门,仿佛走进去就是走进“永生茶居”。原本美编的设计只是这样而已,但我觉得很单薄,就叫他加上影子,调一调树的位置,但他反对,他认为照着我指定的方式去调整,会使那道阴影取代树的位置,成为实体,树本身反而会成为一个浮在前方的表象。我虽然不太懂他的意见,但基于这是我这一辈子唯一能够出版的书,就罕见地变得顽固起来,当时我只是认为,有道树影,看起来比较贴近现实。最后他基于尊重作者本意的工作原则,照着修改了。
我为《永生茶居》留了一个“序”,题为〈给第一个读者〉。有些人以为这“第一个读者”指的是我的爱妻小茗,连她也以为是,其实我指的是自己。文翔,我的好朋友,他是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他曾经在一篇随笔中,对着“nobody”倾诉他写作的原因。因为只有我能看到他所写的文字,所以我肯定这个“nobody”是我的代称。我把这一段重要的文字放进序文里,作为结尾:
“正如你所知,什么都会消逝。我们惯性的反应就是用属意的抽样记忆,堆砌一个理想中的模型,然后以为这就是自己,然后拼命把这种自己留住。是以我写文章,用局部记忆来欺瞒自己,欺瞒他人,让这种美好视若存在。这种存在未必绝对真实,但我愿意相信,直到我离去之后它仍会,永生。”
因为我是文翔仅有的朋友,所以只有我有幸能看到他写作的时候。当时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看看。他说他不想在自己的文学路上留下稚嫩的足迹,所以在没有满意的作品之前是不会让人看的。但过了几天,他竟通过电邮寄了几篇接近完成的小说给我。我一读之下,大为震惊。我想不到一个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在灵魂里藏着那么多的思索,以及伤痛。我深刻地感受到他灵魂中对世界和人生的无力感。我忽然感知自己对他的重要性,即便是他的不完美和脆弱,他也愿意让我瞧见。作为他的第一个读者,我的眼泪像是脱离了我的意志,自个儿潸然而下,滋润了我心床一隅贫瘠的土地。
那个年代还不流行云端储存空间,他的习惯是把他所有的文字——未完成的作品,以及零碎的灵感,都储存在一个设定成只有作者本身才能浏览的博客,而他给了我他的帐号和密码。像是植物需索养分般地汲取,我一天一点地浏览,终于看遍他所有的文字。
他的要求很高,所有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他仍觉得不满意,认为还有进步的空间,所以一直都在修改增删,没有随便完成。虽然他没有任何一篇完整的作品,但我还是觉得他是很有才华的。我根据自己在大学课程里所学的浅薄鉴赏常识,判断他的作品有公诸于世的条件,便几番鼓励他参加文学奖,或是投稿。一开始他说,等到他有满意的稿件时,才会拿去发表。后来他被我烦到了,讲了这么一句:“你再劝说我就真的生气了。”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我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底线,于是不再多言。
然而,正是我知道这是他的底线,才会在他失踪3个月后,剽窃了他的笔名和作品来发表,只为妄想他能在某个角落看到这些小说后,会来质问我——当时我从没想过,这个质问可以在迟了12年,才在我的梦中出现。这12年来,他依旧渺无音讯,我却因此而踏入了文坛,恬不知耻地戴上了小说作者的假面具,甚至出版了一本小说集。
叩叩叩。小茗推开了房门。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书桌旁,揽住我的头颈问我怎么还不睡。那件银白色丝质睡衣是我们之间的暗号,但我没有随她到睡房去。我让她坐在书桌上,然后站起身来,抚弄她那曾被文翔誉为巧夺天工的耳朵。谁都没想过,文翔最为迷恋的这双耳朵,竟然是启开小茗深深埋抑的爱意熔浆的钥匙,可惜它置于文翔永远也碰不到的地方。那本《永生茶居》被她游移迷乱的手给碰到了,但还没时间让她拿起端详,就被人体压在身下了。
(2,待续)
(南洋文艺,26/4/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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