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而有点内疚。她是无比完美的女人,是个愿意和我袒裎以对的妻子,我却从未对她坦诚心中的空洞和黑暗,所以她从来没能真正走入我的心里,认识真正的我。
文翔来我的茶居里探访,是我期待已久却始料未及的事。我将他迎入之后,让他在中央的檀木小枱处坐下。除了我们,店里再无他人,只有静静等待被翻阅的书本在橱柜里安坐。在他环顾四周时,我溫壶洗茶,然后在他的杯里倒入从前他最喜欢的阿里山茶。
“好怀念啊!”
“你这些年来怎么了?”文翔只是笑了笑,不答话。照理我应该觉得感伤或是激动,心里却只是泛开了阿里山茶般恬淡的香味,和平静中的点点喜悦涟漪。
“你真的开了这么一间茶居。我以为你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的实现了这个梦想。这里的藏书是你多年来的征战结果?”
“我一直都很认真的啊。”
“没有我的小说?”
“我出版了。有稍微拼凑和修改,但尽量不损你的原意。书名叫《永生茶居》。”
“我的原意?”他的脸色陡地变了,从温和变得冷冽。“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我着急了,猛地醒悟了他的意思。
“我说过,我不要在自己的文学路上留下稚嫩的足迹;我说过,等到我有满意的稿件自然会拿去发表;我说过,这些稿件我只让你一人过目,你全都忘记了吗?”
“我……”我的解释涌上喉头时忽然被哽住了,心里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感化成了实体,牢牢地卡在那里,无论底下如何翻腾汹涌,我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的梦想实现了,但同时摧毁了我的梦想!你根本不尊重我!我生气了!”他用力地拍了桌子后就转身走了,我对他的呼唤和道歉仍旧淤积着,无法疏通,没有出口。他不回头地离开了茶居。我追了出去,甫出门口即被一道强光刺伤。
我睁开湿润的眼睛时,透过朦胧的视线,只看见吊扇在天花板下呆滞的转动。这个梦境里的事情有的是确实发生的,有些是不曾发生的。我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无论任何时刻我都记得,可是我全都没照办。那篇文章定是让他给看到了。我切切实实地知道自己的错误,可是我能求谁原谅?
我对着天花板和吊扇发呆,连醒着或继续睡下也无法决定。忽而旁边伸来了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胸膛。那是熟睡中的妻子小茗。她平静的酣睡模样像是对我说,所谓的幸福就在我身旁,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是我不配拥有这一切。我在她脸颊轻轻亲了一下,当作补偿我的心虚。
我开了一家图书馆式的茶居、他来找我,只是一场梦。茶居本身,也只是仅有两个人知道的梦。
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地匆忙上班。捱得放工后,回到家就到厨房去找那阿里山茶,却怎么翻箱倒柜也找不着。正好小茗也回来了,我向她询问阿里山茶的去处,她很惊奇,说几年前因为过了保质期而丢掉了。
“茶也有限期?”
她手上没停下,准备晚餐的材料,只说什么都会有限期的,那茶就算经过加工处理,也都这么多年了,还是别喝了,免得弄坏身体。我忽儿有些失落,12年,生肖走了一圈,人生也进入另一阶段了。我是不是也曾想过,要若无其事地淡忘文翔,才会记不得阿里山茶的发霉呢?
她转过头,看到我的呆愣,就劝慰我,说想喝就再买过吧,趁机去玩玩也不错,但我摇了摇头。于是她把我推出厨房,要我在客厅里坐下看电视新闻,因为她不习惯有人盯着她做菜。她是很传统的女人,虽然是职业女性,在出版社工作,但结婚那么多年,她都尽量自己煮晚餐,不要求到外用餐,也不需要我的帮忙。
有时我想,能在她身边占据了这么一个丈夫的位置,就象是做梦般不现实,不可思议。我忽而有点内疚。她是无比完美的女人,是个愿意和我袒裎以对的妻子,我却从未对她坦诚心中的空洞和黑暗,所以她从来没能真正走入我的心里,认识真正的我。
我只是俗人一个,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别人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像是政治,中学时听人说“反对党永远难成气候”,我就这么记着,需要时就背诵这个句子,当作是自己的意见。后来人们说“只有形成双线制我们才有未来”,我也学了起来。直到现在,就算从我这里听见:“玛琪雅朵撒上一点点盐末味道更佳”、“巧克力要带点苦味的才好吃”、“还是前两任的执政者有魄力”、“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因为生理上有着永远且客观的区别”之类的话,虽从我口中吐出,可是全都不是我说的。
即便是对我自己的事业、生活,也是如此。我刚入行时上了一些培训的课程,被主讲者的所谓理论和经验拱起了我的雄心壮志,再加上我本来也期许自己大学毕业后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于是罕见地对自己的教育事业有了理念和期待。但我身上的热情屡屡遭人践踏,才没多久我就习惯了赖着躺着,并也开始尝试拉倒别人的热情,让他们和我一样;正如我被学生训练得麻木不仁,所以也把学生训练得麻木不仁。总之大家都这么说,我就这么做,准没错。工作了7、8年,我抱着这样的宗旨做“人”,始终处于一个很安全的位置。
若是文翔还在的话,他一定会骂我,鄙视我。
文翔最看不起的不正正是像我这种没有原则的俗人吗?就算是那些占据报纸版面的民族英雄、时代先驱或是真理捍卫者,他也认为是俗人。因为他认为那些人是因为基于某种耻于人知的理由才那么做的。在他心目中,大概世上只有他是最特立独行的吧,其他人都是俗人俗人俗人——偏偏他有着俗到不能再俗的我作为他的朋友。
也许他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才选择我的吧?我们同系,宿舍又派我们入住同一间双人房。一开始他也会对我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因为我总是聆听他的缘故,渐渐地他也不厌烦我了,所以第二学年,我们搬离宿舍,到外面和其他人合租房子时,我们依然住同一个房间。我们常在房里喝茶聊天,话题通常由他开始,大都是文学上的评论,或是创作上的问题。我不太懂那些。原先读先修班时,我还以为自己对文学有兴趣,所以才选择进入文学系,哪知和文翔深交之后,才发现对文学有兴趣这种话,应该由他这种人来说比较合适。我阅读那些文学作品,虽能懂得字面上的意思,却不知作者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只有待他向我解说后才能稍懂——说得切确一点,是如同其他资讯一般被我记起来了。而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的理论和评论,竟都是他的日常读物。他偶尔还会骂骂那些权威学者,还说完成毕业论文后就要收集资料来批评那些偏执狂。
只可惜他的毕业论文始终未完成。
(1,待续)
(南洋文艺,19/4/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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