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回眸》 | 陈建荣, | 大将 |
陈建荣先生文笔老练,能流利的掌控文字的动势,抒情写景说故事,均收放自如,故事讲得很生动,并非一般的写作人可比。书中多个独立篇章都可选入马华散文选,甚至《大系》。
我们家从广西乡下迁移到马来半岛的经过,和其他同期的华人移民大同小异。
——陈建荣〈晚霞。清水港〉
我和陈建荣先生素昧平生,不过是面子书上的朋友(无关乎“面子”);几年前偶然路过看到他写下的关于故乡上霹雳早年生活的点点滴滴,觉得很有意思。尤其个中一张老家的照片,更唤起我的乡愁——那几乎可以说是我们这种早年住过山芭,而后永远离开的人的“老家”之原型。其时我曾在陈先生的面子书上留言,如此丰富的生活体验任其流逝未免可惜,建议把它写成一本附有图片(相片)的书。对后生晚辈而言那会是个最好礼物,或许可以让他们对这块土地上前行代的生命体验也能有一番体会。如今初稿完成,我也责无旁贷的必需从文学史的角度讲几句话。
自有文学史以来,依作者及作品风格特性,马华“文学散文”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受30、40年代何其芳等早期现代主义散文的影响,收于《新马华文文学大系》中的威北华、王葛、忧草、慧适、鲁莾、沙燕等的大量散文,都唯美、抒情,讲究修辞,其效果甚至带着淡淡的感伤,几成彼时马华散文之正宗。
其格调其后经天狼星诗社的进一步“精致的鼎”化(如温任平〈朝笏〉、〈暗香〉等),让其更趋向古典中国的典丽华靡。其后如锺怡雯(〈垂钓睡眠〉)、陈大为(〈木部十二画〉)更可说是殝于精巧极致。这现代散文历史的后半段,温任平以降,影响源转而为台湾的现代散文,及中文系才子才女们温婉典雅的实践。这一散文的系谱对文学性有高度的自觉——有时未免过于自觉,以致为了它而愿意牺牲那些看来和文学性并没有直接关的事物。在有利可图时(譬如文学奖征选),文胜于辞,甚至为文造情都是常见的,稍有不慎,会失落写作的初衷。
另一个路径,自有马华文学以来,凡是归属于马华现实主义者,几乎都奉行这一信念:写作是为了反映现实。里头有部分是素人,但也有部分是老手。不止是依然活跃的冰谷、章钦,两部《大系》里大部分散文写作者,甚至有人出版社和大将出版社的大部分作者都选择这样的写作位置。倘不是文学认知不足,便是刻意选择的质朴。之所以选择那样的位置,除了反映现实之类的笼统的法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不希望被特定的文风遮蔽了书写者经验本身的特殊性,而宁愿趋向风格的缺席。和所有现代主义倾向的作品类似,“美文”自有其窠臼、风格化。夸大其辞,为文造情;甚至无病呻吟,为求其审美效果而忽略其余(“太过文学的”)。但过于素朴的写作亦有其病,易流于单调乏味,枯淡而毫无文学意趣(“非文学”)。
只有极少数老练的专业写手能从容穿越两界,驾驭各种不同风格类型的写作。
陈建荣先生的《岁月的回眸》自不属前者,而是后者长远“素人”传统的一个可贵的收获 。(注一)
陈先生文笔老练,能流利的掌控文字的动势,抒情写景说故事,均收放自如,故事讲得很生动,并非一般的写作人可比。书中多个独立篇章都可选入马华散文选,甚至《大系》。这样的作品体现出该传统的若干长处——真的有话要说,年过耳顺迎向古稀之时,回顾来时路那河那山那些一起生活过的人,那逝去的时代,儿孙辈难以想象的曾经有过的生活——时过境迁之后,那样的经验已成了传奇、大炮仙口中的故事。从迁徙到安居,虽谦言“大同小异”的移民史,那差异竟也是十分明显的。那当然和体验者的感受力,甚至文字能力有直接的关联。作者具备敏锐的感受力,他的文学感觉和掌握的写作技巧远远超过了过于拘谨的前辈或同辈素人们。这样的写作也需具备相当的历史感,那让时间具体化,一如经验让时间具体化,二者皆汇流于写作的编织中。
本书的大背景,是父辈的南迁、适应、定居,那是南来华人庶民史的一章,父亲母亲和哥哥们在时局动荡年代里下南洋讨生活。第一代移民是最辛苦的,他们必须从无到有,拼尽劳力和时间,为子孙创造一个安适的家居,如果大环境允许。因而必然有那深夜不能寐、忧心忡忡的父亲,坚忍苦干、心总系于孩子身上的母亲。移民初代的子女,必然要分摊父母的重担,以致常得牺牲学业,放弃可能更好的未来;或者为了可能的未来,冒险稚龄离家远行。辑三即用略嫌夸张的“漫漫功名路”来描绘那为了脱离底层的劳工命运(为了“翻身”)而刻苦求学的历程——倒不见得是为求什么功名——那几乎也即是我们这一代的故事。种种经验的差异,时空跨度之大,构筑成的另一个版本,比我们根据自己有限经验而知的版本,显得更为多样而复杂。
尤其,《岁月的回眸》的地景始于上霹雳清水港,中经大曲新村,终于彭亨而连突,横跨了三大州。书的前景铺设多为欢乐无忧的童年、少年生活,捕鱼,像猴子那样乱玩;其背后,是大森林的无情开发。作者写了烟叶种植的详细步骤,个中甘苦。其间,我们可以看到方言群会馆的重要功能——为远离家乡求学的孩子提供住处和庇护;在资源极其贫乏的穷乡,识字的长辈为幼小者提供最基础的小学教育,以便衔接(官办或民办)中学,那是社群意识很好的体现。然而在那样的自然状态下,在求学之路上,女性常“自然而然”的被牺牲,以致作者在辑三列出的“功名录”中,女性极稀缺。
(注一)近年马华文坛突然出现的笔名鹰童者不知何许人也,发表了两篇长篇散文〈乱世童年〉(《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3/7/2015、20/7/2015)〈烟波旧迹〉(《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5/1/2016、1/2/2016)笔力遒劲,非一般写手可比。
(上)
(南洋文艺,28/3/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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