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政权【散文】
1.
偶尔会不经意想起10年前某个散文课后,一群人用不断续杯的咖啡拉茶酸柑冰加口水冲调混成的夜空。那其实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空,没什么值得挂念。黑而深邃的天际里就那样平凡地点缀着几颗平凡的星星,平凡地悬挂着一弯平凡的月。然而,它却像一个多情少年惦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在某个不知名的转角擦肩而过的第n次邂逅,他总记不起对方的样子,却不曾忘怀那一霎那的悸动。
如此荒唐,却如此深刻。
那个晚上的我应该是一身轻便,一件领口松垮的T恤,搭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没有掐着喉头的花领带,也没有兢兢业业的白衬衫。坐在我隔壁的也许是爱玲,也许是欣怡。岁月模糊了记忆,已记不清楚。倘若是爱玲,那她身旁一般会是勇胜。天气很热,爱玲会纤纤摇摆她那假装戴着十颗钻戒的手指,正经八百地讲着拿汀买鸡饭的冷笑话。说完,她一定是第一个笑出声的人,嘻嘻嘻嘻的,的确和巴刹买菜的无品阔太有几分相像。负责吐糟的勇胜会在这一刻推推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淡淡地说:“这个女人忘记吃药,三八的,别理她。”
不稍片刻,笑声会从嘛嘛档炸开,响彻两幢住满博大生的旧楼。从嘻嘻呵呵咯咯嘎嘎到哈哈哈哈,形形色色,动听悦耳。笑得最狂的是秀芬和琇媖,这两人嗓门大,动作大,笑到忘我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拍起手,甚至会控制不住拍打身旁随便一个倒霉蛋,连环七十二掌,掌掌索命。而被夹在这两人中间虐打的是没修散文课,却被我和勇胜哄出来打屁的振才。他是公认的好好先生,左右铭是能忍则忍,当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会按奈不住大叫:“喂!你们两个好了喔,我忍你们很久了!”
这时候,雪慧会从不远处翩翩走来,头发湿漉漉的,扑鼻飘来一股洗发精的香气。她家就在嘛嘛档旁边,先洗了澡才过来。“你们笑些什么?整栋楼都听到。”她边拨弄着仍未干透的长发,边找个空位坐下。“爱玲准备嫁个拿督老公,当拿汀。”究竟是谁接的话我已想不起,或是美锦,或是玉冰,反正之后又是一阵笑声如雨,滴滴笑落雪慧一头湿嗒嗒的问号。
渐渐渐渐地笑声会越来越小,话题却越讲越热闹。于是,咖啡拉茶酸柑冰一杯接一杯,煎饼炒面椰浆饭一盘再一盘。在那个平凡的夜空下,我们天南地北畅无不言,我们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我们高谈家国政治,我们细说儿女情长。我们漫话人文历史,我们鬼扯奇闻八卦。
我们聊文学、聊散文、聊创作、聊着散文集的出版,聊着一朵又一朵轻狂年少的梦。
“10年后再出个第二集,怎么样?10年一记。”
“10年太长,3年一本吧!来个二三四五六七八。到时候,再请林春美老师帮我们写序。”
“想得还真美!明明第一集都还在筹备中。”
“说到做到,有啥难?”
“不如毕业后搞个出版社吧?就叫……”
“野人,野人出版社,如何?”
我记不起说话的人,却记得那个晚上,有那么一霎那,脑袋里突然掠过郭莲花老师在古典散文课给我门念过的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小段文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那一晚,在那个平凡的夜空底下,我们有理想,有抱负。我们情感澎湃汹涌,梦想无边无际。那一刻的我们并不平凡,如鲲鱼泅泳于混沌之中蓄积待发,坚信有朝一日能以文字掀风起浪。
那一瞬间,我认为我们会化鹏,展翅,划破天际。
我以为我会。
今晚的夜空依旧黑而深邃,一样平凡地点缀着几颗平凡的星星,平凡地悬挂着一弯平凡的月。昏暗的办公室里我依旧埋头于笔电前,逐个回复着一整天下来还来不及处理的邮件。桌上凌乱地堆叠着学生们等待批阅的作业本。桌前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玻璃杯,里头滩着半杯似乎已经搁了很久的清水。零碎的月光悄悄穿透百叶窗,轻轻抹在杯子上。
微光中,我仿佛看见映照在玻璃杯中的自己。
泅泳于半杯死水中,我卷缩成杯子里的一尾小鱼。
(上)
(南洋文艺,4/7/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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