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7日星期一

消失的方式_上

邱伟扬 【小说】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

      累了,找个地方歇歇,正好瞥见旮旯里一只椅,刚要坐上去,老板即喝止:“别坐。”我转头看那沙发,上边并未置放“勿坐”的牌子呀。

话说前些日子返乡,不忘去老板店里光顾。也不说光顾,就为探望俩老。老板的古董铺实际上卖家俬多,多的是各类饰柜、石桌、坐具圈椅、禅床等物,古典之气弥漫整室。时隔6年,我再度回到店里竟觉店中没多大变化,仿佛又置身年少于店中徘徊之时,重归那童贞的躯里多活一次。唯独这回店里似乎上了一层锈黄,一切、就连空气都被漆在那锈色之中。
老板一人坐柜台处打盹儿,见他仿如昨日,虽鬓发褪白、发线落得厉害,他依旧戴着金色细框眼镜、眼袋垂坠、鼻头上习惯冒汗珠子。他睡得多香,我便想省得扰人清梦,自个儿到店里兜兜。规格不阔的店铺,高高的梁柱,仰头能张望空荡屋宇。这铺是旧楼改建的,如今有把年龄,每幅墙都藓生历史,难怪日光从窗阀透进来,须臾染成昏黄旧色。当我踱步于摆设灯和漆画屏风座落成的迷阵,老板忽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他一声不响站在那儿,若不是他咽下一口痰,我也未必知道。他似乎不认得我了,说:“后生仔,打哪儿来的呀?”青盲浊眼透过那宽大眼镜上下打量,半晌他才识:“哎唷,长这么大个罗!差一些就认不出你来了。”殷切地牵起我双手,一怀的笑。
“城里过得好吗?”他问。
“家里人怎样?”他问。
“回来了咋不说一声?”他问。
他问。絮语间眉梢却不禁往两头挂,那神情多悲、藏不住的悲。要给店内古色抹进一幅印象派画里了。我说我过得不错。真好,真好。他边点头边拉我穿越一栋栋古家俱,一直到店后边。
“老板娘呢?”我问。
也许没听见,老板未答话。
我们绕店后方去。店后半段是老板与妻的居处,有一扇落地滑门在店后一陔门廊上。儿时我放学后总往这儿跑,推开门,门后老板娘一人跪坐榻榻米之上,织衣、看报纸或吃橘子。门也常开着,让外面一点光洒入。老板娘每每见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便到厨房准备零食甜点什么的,有时糖有时奶油蛋糕,吃糊了我一脸,她就拿起餐布替我抹去,说:瞧你这馋鬼。双眼弯成媚月,回头活动起她手中织线。
推开门,老板娘一人跪坐榻榻米上。不似从前,她不织衣、不吃橘子,一味盯着电视看。墙角老旧的电视播着从前的节目,黑白哑剧映入老板娘琥珀似的双眸,室内也只轻轻地开着一些跟节目无关的古典钢琴曲。老板娘毫无动静的,像海上一石堆,无暇瞅我一眼。茶几上搁了一盘剥好的橘,一共5颗,老板娘僵着脸孔,只顾看她的电视。
老板径自进了屋,转头对我说:“坐,坐。”我也就爬进屋里,坐榻榻米上。
“老板娘您好啊。”我向她问安。老板娘却无动静,快坐成一座岩了。我伸手在她眼前晃,她亦闻风不动,仿若我只是一团空气,不存在呢。
老板从厨房行出来,手里捧了两杯水。“甭理她,她就这个样儿了。”
“前阵子患上这疾的,”老板转眼看看他妻,“刚开始也没征没兆的,不知从何时起精神就恍恍惚惚,啥事也怅惶。”
老板双手捧着玻璃杯子:“见了医生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水在杯里晃来晃去,“医生开的药也不吃,讲啥都不依,孩子似的,只好把药丸藏到橘子里骗她咽下去。”他指着橘子说:“现在瞧,橘子也不动了。”
我眨巴眼看老板娘,又看老板。只管点头。老板递水给我,我一饮而尽。
***
老板让我参观他店里,有30年代的古钟、有维多利亚时期的台灯、有南洋味的书案。仿佛错身时代布置的空间,我们行走这空间铸成的殿,二人无话,只窃听木与木之间轻声细语、只凝视玻璃静坐为时间的像。愈往内走,时光愈是曲折混沌、光阴愈难分辨。累了,找个地方歇歇,正好瞥见旮旯里一只椅,刚要坐上去,老板即喝止:“别坐。”我转头看那沙发,上边并未置放“勿坐”的牌子呀。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板,他倒是出奇地冷静,两手牵背后,叹了一口气准备讲古了。
“这椅子坐不得。”
是否太脆弱一坐就坍塌?他说不是。他说:“这椅子会食人的。”
“啊?”这回我倒懵了。
他瞧我无可置信,就说:“不是我不放牌子,是放上去牌子就给吃啦。”
椅子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得一盏落地灯晕着些昏黄,椅后挂一块猩红波斯地毯。扶手椅靠背真高,四只蔷薇木腿矮矮的,泛黄玫瑰纹棉罩在锈光之灯下显得那么醉人、那么突兀地置在一处不应置放椅子的地方。老板从不远一张边桌上拿来一瓷翠菊,放到椅垫上,然后退回我身边。我俩就站那椅前盯着。花瓶灯光下不动,不一会儿,竟往下沉了。缓如流沙、如落入浓稠粘泥。
我惊愕、目瞪口呆,花瓶已沉入椅中,消逝无踪了。我上前查视,手抚过那椅面,却毫无纵痕,像是巨兽连肉带骨将猎物吞下,不留尸迹。“一位顾客很兴趣这椅,要买了。”老板说,双手叉胸前,“他坐上椅子试试。我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后来也有人想买这椅子,我让他坐着看看。”老板眼神移向遥远,“他享受似的躺进椅子,我记得他说:真舒服。”就没入椅子里了,消失了。
“后来我就把椅子移到这儿来,也不敢碰。”“有客人来了,我都说这椅子不卖的。”老板轻挲他下颚胡髯,闭眼。
“何不把椅子藏起来呢?”我问。
“是藏起来了,”老板驳道:“倒是有人慕名而来。”
椅子神奇噬人之能并不随着躲入暗中的椅子一同隐蔽,却有人“也许打哪一路听的吧?也许就是椅子本身将他们召唤来的吧?”知道了椅子的事。人们来到铺里,向老板询问椅子的下落。老板拒绝了,人们却苦苦央求、死缠烂打的。有一人竟予老板一皮箱钞票,只为获此椅。老板收不下那笔钱,在那人连三接二苦求之后,老板也俯就将椅子谦让。那人坐上椅子后颜容松懈、成日蹙着的眉也得抒展,从无边苦狱获释般,双臂往扶手上一搁,便缓缓淹没到椅子里面去了。老板是亲眼观摩整个过程,心揪着揪着,也不知如何是好。
“往后总有人到店里来,为坐那椅子。”
“不阻了?”我问。
“不阻了,”老板睨一眼椅子,转身离去。“止不了,就让他去。”
我们走离那角落,椅子便遭屏风给遮去,隐到好似遥远的地方。
(上)

(南洋文艺,11/7/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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