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7日星期一

消失的方式_下

邱伟扬 【小说】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

我二度拜访老板的古董铺是一个慵懒兮晡,没事干就想去逛逛。老板拿了一箱工具盒往店外边走,见我来了,就唤我:“忙着呢,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谈。”说着就自个儿头也不回地往街里去,人影被阳光髹白了。
老板娘一人在厨房里,腰前放了块砧板, 一手持菜刀。我上前招呼,她不予理睬,我便四处观望。见炉子上烧着一锅水,老板娘伸手撒了些什么进去。我睁眼看清楚,她什么也没放进去。她手里是空的、她砧板上是空的、她脸上亦空得诧人。我见状便说:“老板娘你都煮些啥呀?”说毕,她竟转脸看我。眼波晃动,双手颤栗,刀子甩落地。我忙捡起,老板娘脸上都是大把大把的泪水,失控的往眶外滚。腿一软,双膝就落往地上,啼哭如婴孩。我赶紧抓着她的臂,她身却重如山,把我也扯了下去。我唯有双手搭上她老去软绵的背,拥抱一洼水。
老板娘卧厅里榻榻米上,我扭开电视给她,她却酣睡。老板匆匆回到店里,见老板娘躺在那儿:“她就这副模样,你毋庸操心,”说着脱下鞋子进屋,“劳烦到你才不好意思。”
“哪里。”
他提着工具箱子到屋后方去:“能否到店里帮我掌着?我一会儿就来。”我说好,就径自下店里去了。
这人表示找老板的,在店门口踱步,怀里抱了一袋背包。我说你等着老板一会就到。他入店里,背包往柜台面上一搁,扭脖环伺。我于柜台另一边尽量回避他那惆怅忧容,像是丢了一只猫,四处探寻它下落。最后他扣紧双拳,豁开嘴小声问我:“我可否见见椅子?”我一惊诧,手里转着的钢笔掉上桌面,赶紧端正坐起。他解下背包拉炼,伸手抱出一骨灰盒,黯紫檀、细雕花。他抚过那盒面,定神看我:“可否见见椅子?”那神情多坚,像是一把利剑——一把刺穿沧桑的剑,深锁眉间。
彼时老板从店后彳亍而入,朝这儿瞥了一眼:“你就让他瞧瞧。”
一番踌躇,我终携他穿过店、穿过古家俱搭起的重重围城来到椅子前。这人一见椅子,立在那儿如石了,我看他微颤的背影被灯光修剪,抖动如斜阳下被刮起的一匹布,上前欲慰问,却见他目睭恍若重逢失散穷年的亲人,身子未动,双眸已奔向那处。他转眼看我,我亦无措,只得闭眼垂头。他往那椅子踱去,定神看了椅面花卉图腾良久,才慢慢坐到椅子上,手里抱着的盒安置腿间。我站边上观望这人将双目轻阖,要往未知的远方去了。一道浊光带尘晕过他平和颜容,椅子便慢慢地——从椅背椅垫间——将他吸入、把他收进去。缓缓地,直到这人完全消失,只剩余温残留室内。一眨眼,我已无法确定他曾否存在了,若非他遗漏柜台上的背包。老板拿起背包交予我:“这也让椅子食了吧。”
***
电话响,老板打来,我寐里爬起来接。他声线如溪水滚过砂石,几乎是咳着唤我去店里。外头夜色墨一样,我瞧时钟针指两点,心想不对劲儿,便打算去看看。
老板只身店门外,一盏孤灯独黄一条街道,老板正闩上闸门,椅子摆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转身见我来了,目光恍惚摇摇欲坠,双腿似乎支不住这一躯佝偻苍老。我上前挽着他了,他在我臂腕中直哆嗦,问他咋了也不答话,只死盯着椅子着魔了似的。我亦随他视线朝椅子瞥去,椅子在街灯圈起一处不动,却像随时会晃起身子来、活过来,而静观,它依旧是死的。四周暗夜深沈,椅子煞是镁光里的角儿、小说中的人物,仿佛也呼吸故事、也说话历史。此时老板却十分恐惧这无情无生之物——这只椅子,老板是看了六神都惊惶。
老板奋力直起身子,从他口袋中掏出一把车钥匙,交给我:“你会开手档么?”我点点头。他便引我到店屋左侧后方的小道里接一辆小货车,那是老板偶尔用来送货的货车,如今没多开,停放此处任光阴冲洗。我坐上驾座发动,货车咆哮机车搅动的老迈之声,像随时要瓦解的一块铁匣子。老板爬上副座后指示我开到方才椅子处。我们下车,老板让我使他一臂之力,将椅子台上货车后厢。二人小心翼翼撑着椅子的四肢不让椅垫碰着了。
扇上门,他说:“我给你指路。”
车头灯是好几只奄奄垂绝的萤火虫,它们仿佛歌颂生命尾声,尽管使尽残余意志照耀不断后退的公路,却一眨一眨地怎么也亮不起来。车轮辗过减速带尾厢就传来椅子蹦跳巨响,我心底也随之晃荡一回。当斜眼看去,老板双手安放腿上凝视车外,皱纹在一次又一次浴过的光中隐现,他就成了夜砌成的一道景、一尊像,满怀着过去的腹硬生生遭光与影层层裹去。霎时我欲打破沈默:“老板娘还好吗?”
也许是重听、也许是无话可说。老板搔搔耳垂,又放下手,久久才应声。
“我这一生,”他说,如有骨鲠在喉。
老板注视我,他蒙去的眼珠子竟仿一双明灯映入我目中,那刺眼,使得我不禁掰开脸,专注眼前路。
“只能是这个样儿了。”此时他垂下头去拨弄他的拇指,若不是引擎聒噪掩护了他唇齿轻响,我必会听见。
“你那老板娘,自从失智后生活就不容易。”他说,“我有太多事愧对她了。”“有一次,我出外办事,没看好她人,竟给她走丢了。”“回屋里都已傍晚,玄关门敞着,人不知哪儿去啦。”“当时我急躁,肝都上火,一条街隔着一条街去找。”
孤身一人在昏色斜阳下疾步寻觅,他踏在镇的马路上、他踏着生命泥泞走道。当影子被拉扯到灰黑处,他回头瞥见影子细长魁梧要淹过自身,恍然大悟,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究竟为何。“我在警局里头找着了她。”她一人就坐墙下木凳子,恍惚盯着飞虫碰撞天花板上日光灯,拼死地往热与光奔投,只求寂灭于万火通明的极乐之地。
老板给警察问了些问题,填了些字,然后牵着她回去。俩人走于夜的街道上,却似折入无可回首的漫长通道,那路通向何方?那地方既陌生又漆暗。老板说:若我不牵着她的手,她自个儿走丢了要找谁去?
老板语至此咳得厉害,字句一块块已被唾水含糊。他用力吸鼻子,摘下眼镜用袖子抹了抹,复又接话。“方才我梦醒,见床侧无人,便下铺去看看。”
他以为她只去如厕,谁知走至客厅,见店里亮着,下去瞅瞅。老板娘一人站椅子前,椅子边上那盏落地灯亮着的,牵引飞蛾之火诱惑苍生般。抑或老板娘已如那碰撞灯管的飞蚁,心甘情愿朝光处飞去。老板撞见此景时,她已脱下薄布拖鞋,坐入深渊之中不再爬起。刹那,老板就僵硬作墙上的一尾壁虎,它知晓大难临头了,但它四肢紧贴入壁,就那样眼瞪瞪地目睹一个女人缓缓落进椅子陷成的巨大梦宇。她阖上眼,舒坦的肤、解脱的骨,如水的椅把她小心翼翼包裹起来。仿佛将双翅敛起,藏到一朵花蕾里睡去。
老板不说话,不说话时夜色就深沉许多,我们的车开在郊外曲折路上晃若一点羸弱星光,随时足以泯灭。最后他让我在一处桥边停下车。我们从尾厢搬出椅子,绕着椅身缠上一条索,系个结,我便肩拉着椅子跟在老板身后。我们借着浅浅月光循路爬下河畔,月映在波澜上割成一道道麟光,我的影子在水面上高过老板的影子,像是给灰色的水开了口,那口通往河深处。老板让我解开绳子,自顾自地站在河岸草上眺望宽又长的河,潮水推进夜,声若涨息。是河在呼吸,还是老板的胸口吐长长的气?
他转身,抬起我右手,将一串锁匙安放掌心,“这店的钥匙。”他说。然后他行至椅前,注视了一会儿后坐上去。椅子面对大河,月挂上头,我从椅背能悉老板的身影逐渐沉入椅中。潮水推过一段时光,我将钥匙塞进口袋,上前把椅推进河里。椅子脚碰了水,便如归家一样自己缓缓移往河中央,一点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立河畔吸入夜的飕凉,只觉肺叶一阵瑟缩,复又回归韵律。
或许老板同前人一样自世间消隐、或许老板只不过与椅子同体共生,也只许河的喘息告诉大地了。
(下)

(南洋文艺,18/7/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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