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8日星期一

在地

张锦忠专栏【远方的目光】

很高兴在40年或近40年以后再次来到马来亚大学,应邀参加这个以“离乡与归返”为题的讲座。在1970年代中叶,我离乡背井,从半岛东海岸来到吉隆坡,很快的变成了吉隆坡人,往后有好几年,每逢马来亚大学校庆日,我都会到校园的合作社书店摊位买英文折价书,我的聂鲁达(Pablo Neruda)或任特拉(Willy Rendra)就是在那里买的。有时则在下班后混进校园到马大实验剧场看法国或日本电影。我不会忘记我第一次看黑泽明,就是在马大,即使那已是遥远的目光。
这个我的记忆里头,一个“在地”吉隆坡文艺青年的“马大经验”,可能不在如今的马大人的记忆里了。以观影为例:只有在某时在地,才能有此经历或体验(或体感)(Erlebnis);但那个“在地”,是一个自我的、封闭的世界,不足为外人道也。不是每个人都在那些夜晚去看《红胡子》,也不是每个去看《红胡子》的生命主体对环境世界的体感与回应都一样。但是,另一方面,那一代的吉隆坡文青,的确有人跟我一样,到马大实验剧场去看跟院线片不一样的世界电影。那是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的集体经验(Erfahung),那是来自李维-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所说的“与个别环境的关系的约束”。
“在地”其实是自我日常生活的实践与体感,也是一种人与环境的关系。
因此,关于在地与马华文学,我们的问题是:“在地”就是(史书美或不是史书美所说的)“反离散”吗?  “在地”就等于“本土”或“爱国”?“在地者”就(比“不在地者”)更了解马华文学/马华文坛/马来西亚?
“在地”作为一种“二元性” (相对于“外来”)的想法(或陷阱),是一种(或两种)极端感情的表症。对于这样的“自我”而言,“在地”就是世界,就是一个整体世界。除了在地没有别的世界,因为自我不曾远望的目光已从世界倒退回自我──“他自己即是世界”。这是借用李维-史陀谈世界主义与精神分裂症的讲法。
对我来说,“在地”,或“在地化”,或谈“在地”与“在地化”,其实是很困难的东西。究竟什么是在地? 我们不是一直在将外地、世界的经验或事物复制成我们的在地吗?我们一直都是“糅杂”(rojak),一直活在“机械复制”或“数位复制”的时代。
于是,如果离散有终结之时,或“反离散”之日,恐怕不是在地化,而是“再离散”或“后离散”。
在地不是贴上就表示爱国的标签,而是自我在某个空间,经过一段时日,地方感性(sense of place)想落地生根般滋生蔓延,于是就有了“在地性”。话说回来,自我和(在)空间之间的情动(affect),是自我的内在性问题。“爱国”也是这么一回事,他人如何置喙,说谁谁谁爱国谁谁谁不爱国?
“不在地”,没在地去“蹲点”,顶多就是处于一种人类学意义的“经验匮乏”状态,未必就等于“不本土”或“不爱国”。
而来自远方的目光,未必就“看不见”马华文学/马华文坛/马来西亚?即使那是一种“旅行跨国性”的目光。
(明眼的读者当看出本文开头,其实是模仿李维-史陀〈结构主义与生态环境〉开头的文句。本文谈“在地”,借贷李维-史陀甚多,此举旨在纪念他的结构主义在我的理论养成年代给我的养分。李维-史陀的文章收入氏著《遥远的目光》[邢克超译]。)

——“我们的10个普通名词”之三

(南洋文艺,19/9/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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