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5日星期一

我的故乡 我如何讲述 (上)

李永平1947-2017(国艺会提供/何孟娟摄)
李永平悼念专辑

大马旅台作家李永平不幸于9月22日下午病逝于台湾淡水马偕医院,享年70。李永平著作丰富,今年5月罹患癌症,仍坚持不断写作,其最后著作《新女侠图》写了第12回,估计已达12万字,可惜未能完结,成为文坛憾事。
〈南洋文艺〉本期推出李永平在马大的演讲记录,以及旅台学者高嘉谦本月出版的《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之序文,作为悼念。

我的故乡
我如何讲述
李永平(发言)【文学观点】(邓观杰/听录)


语言

语言,是我身为小说家一辈子最大的痛。我写了50年小说,我第一部作品是《婆罗洲之子》,那是我1966年在念高中时写的,都50年前了。我写了50年的小说,一直在寻找我的语言。我出生英国殖民地砂拉越,中文不是我的母语,我家里讲的语言非常复杂。我父母亲是客家人,他们之间的沟通用客语。可是我们孩子不会讲客语,我们用华语、用英文、用一些马来语。所以我们家讲的语言非常复杂,我从小就不知道有母语。我后来爱上了写作,那差不多是念初中的时候,而且坚持用华文写作。因为我爱上了方块字,觉得方块字好漂亮啊。一个方块字就像一幅图画,一万个方块字就是一万幅图画。所以从少年的时候就开始华文写作。
我正式发表作品是在高一的时候。那时候我遇到一位很好的老师,可说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是中国北方人,他喜欢我的作文,觉得我很会讲故事,文字有潜质,可以改进训练成很好的文学语言。所以他鼓励我写作,我写了几篇就投给当地的华文报纸试试看。我记得两篇都登出来,可是我老师看了并不那么反应热烈。他说故事是讲得很精彩,而且看得出来你可以成为小说家。可是你那个语言怪怪的,不是道地的中文,不是纯正的中文,带有很奇特的、让人不舒服的南洋风味。
我就问老师,什么是纯正的中文?他就给我几本书,鲁迅、茅盾的小说。天啊,这都是大名作耶!还有老舍啦,他的京片子是一流的了,让我回去读。我真的苦读了3位大师的作品,那时我才高二,我对小说的语言开始有了一定的领悟。然后我用我自己塑造出来的鲁迅,加茅盾,加老舍,加李永平,弄出来一个文体,就写了一篇小说。写一个华裔少年,在伊班长屋的故事。
大家知道伊班人吗?婆罗洲的原住民、猎头族。我讲这个故事,用我认为满有中国北方风味,比较纯正的华语来讲这个故事。一个华裔少年在婆罗洲部落遭遇的故事。我就投给了那个报纸的副刊,这一回很快,两个礼拜就退回来了。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退稿,那时很受打击。我拆开来一看,除了我的稿件,里面还附了一封信。一翻页,密密麻麻,是那个报纸的副刊编辑写给我的信。里头他把我骂了一顿,骂我“你听谁的话,要用一个你欣赏的语言,所谓纯正的中文,来讲一个发生在南洋的故事。这是很糟糕的行为,你这是造假。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要成为真正的南洋作家,你一定要用我们婆罗洲使用的华语,来讲婆罗洲的故事。”
这封信对我来说,真是醍醐灌顶。我就重写这个故事,用我之前两篇发表的作品,不够纯正、味道怪怪的南洋华语,来重讲这个故事。这篇小说就是后来相当有名的〈婆罗洲之子〉,参加当时婆罗洲文化局的征文比赛,得到了第一名。这是我生平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说。有了征文比赛的那笔钱,我就坐船——当时没钱坐飞机——从古晋漂到了新加坡,然后路过南中国海漂到基隆港,在台湾登陆,就读国立台湾大学。这是我台湾生命的开始。
那时我很骄傲,我是一本小说的作者耶。这本小说是婆罗洲官方文化局出版的耶,气势很旺。我有幸在一年级就遇到了很好的小说老师,本身就是小说家:王文兴,他教我读小说。我上了他的课才知道,原来写小说不是那么简单地讲个故事。小说是个艺术,而且是极精致,可以达到诗的境界的一种艺术。这就启发很大了。
年暑假我写了我的第二篇作品,就是〈拉子妇〉。结果被我们外文系系主任,颜元叔老师看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小子,你是从马来西亚来的吗?”我说是啊。他说:“你的中文是有点怪怪的,可是你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只要把你的中文稍微调整一下,你就可以成为非常杰出的小说家,将来可以留在台湾发展。”

语言可以造假

我想这是语言的问题,我李永平啊,怎么那么凄惨。是因为我的出身吗?因为颜元叔老师那时候名气非常大,他是台湾文学的重将,他说的我不敢不听啊。所以我开始调整我的文字,我大量地阅读了在台湾可以看到的30年代作品——当时左翼作家在台湾是看不到的——还读了更多的中国古典小说、章回小说。《红楼梦》,还有两部我特别喜欢的章回小说,学它的文字。只是学文字,各位不要误解,就是《金瓶梅》。原版《金瓶梅》,我有一个朋友从东京图书馆盗印出来的,印了一本给我。它的文字非常漂亮,因为都是北方话。还有一本是明朝小说,也是非常漂亮的白话体。《醒世姻缘传》,大家听过吧?因为这几部小说,又弄出了一个李永平的文体。一开始要写一个虚拟的乡野中国,过一段时日就完成了这本书。整个过程很复杂我就不说了,这本书用我自己塑造出来的中国北方语言,就是大名鼎鼎的《吉陵春秋》。
这本书在台湾问世真的引起一阵骚动,没有人相信这本小说出自一个侨生之手。甚至那时候有一个学者就向当局告发,说《吉陵春秋》是模仿左翼作家茅盾的作品。我想:天啊,李永平你这小子何德何能,能跟茅盾相提并论啊!可是当时是相当羞耻的,当时台湾还在戒严时期,茅盾的官还做很大,他是中国的文化部长。后来当局就查,查了一会发现“查无实据”,这案子就不了了之。
我为什么提这件事情?这语言是可以造假的,造假到人们以为你在模仿某个大师的东西。后来《吉陵春秋》出版了当局者也不敢相信,这小子写的小说,那个中国人的故事用的是存在的、道地的北方语言。各位朋友,这件事情让我非常惭愧,我没有很高兴。我成名了,那时我在台湾非常红,龙应台女士还特别写了一篇文章赞扬这篇小说。文章里头就瞧不起当时台湾的所有小说,只认为这本书是好书。我没高兴,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在欺骗,我用虚假的语言来描写一个虚假的,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感到非常惭愧,真的非常惭愧。到今天我还是认为,《吉陵春秋》艺术成就或许还好,就是真诚度不够。
我在大学教小说很多年了,我一天到晚在课堂上提醒我的学生,写作要真诚,真诚就是力量。只要你的作品是用诚心写出来的,它肯定就会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千万不要模仿某一位作者的文风来写一部小说,那是造假。我在南洋理工大学当驻校作家教创作,我当时就提醒同学,如果发现在造假,在模仿譬如说王安忆、朱天心,我一定把你当掉,让你不及格。我非常在意这点,因为我自己有切肤之痛。为什么我说是造假,就是硬要取悦某一群读者,投他们之所好,写出他们认为纯正的语文。
我今天领悟到了,全世界在文学上并没有所谓纯正的语言。你们告诉我什么是纯正的英文?英国的英文吗?莎士比亚的英文?狄更斯的英文?哈代的英文?那美国语怎么办?什么是纯正的英文?只要你在一个作品里头能发挥充分功能的语言,那就是好的语言。
像我最喜欢的一部美国小说马克吐温的《顽童流浪记》,用第一人称讲一个美国的少年。10岁大,半文盲的美国少年在密西西比河流浪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语言。他那时是什么样的英文?他那个英文是很烂的英文,是不合文法的,美国高中老师最讨厌的英文。结果马克吐温在这部小说里面使用的英文,被认为是美国英文的典范。甚至有批评家说,马克吐温一手建立美国的文学语言。我没马克吐温的能力,我听了我不该听的话。我为了取悦某些人,我造假了。所以我整个追求语言的过程是一页一页心酸史啊。《吉陵春秋》完成以后,我就决定放弃这个语言。很多人觉得可惜,说我应该以这种朴实的北方语言写一系列,一系列关于中国的故事,建构一个虚拟的完整的伟大的庞大的中国。
我放弃了这套语言,但我又弄出了另一套语言,来写台北的故事,那就是《海东青》。结果我的《海东青》就变成用50万字构筑的文字迷宫。我追求语言的道路中,不小心又进入了文字的魔障。幸好我只写了一半,原本要写100万字的,我就想不对了不对了,不能再在迷宫里面。我们知道很多希腊神话嘛,知道构筑迷宫的后果如何,我就会逃不出去了。我用了非常激烈的手段,第一部已经写了,已经写了50万了,我就放弃了这篇小说。所以《海东青》这部小说永远没有下篇,我逃出来了。大家如果知道希腊神话,你逃出你建构的迷宫,你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这部小说的瓶颈让我受伤很重,我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办法写一个字。痛定思痛,一再调整我自己,结果我决定回到婆罗洲,回到《拉子妇》的世界。
我开始在意我的童年,我发现我童年的故事可以写成3本书。我发现我最需要的是一个配备,我3本书的语言。我找啊找啊,终于在我一生的文字风格里头找到一个平衡,一个折衷点。我不可能回到《拉子妇》的语言了,我不可能回到《婆罗洲之子》那种语言了,因为我经历过了见山不是山的阶段了,我要回到“又是山”的境界。关键在“又”这个字,跟第一个境界你看到的山不一样了。我用这种语言记录我在婆罗洲的3个历程,第一部是《雨雪霏霏》,第二部是《大河尽头》,第三部是我最爱的《朱鸰书》了。我追寻语言的过程算是告一个段落,希望能到一个终点了。
今天回想如果时间能再重来,我当初不应该听信某些我认为是恩师的话,我应该坚持《拉子妇》那种语言。坚持那种被认为不纯正、不道地、具有怪怪南洋风味的华语,以这种华语作基础,加以锻炼,把这种语言提升到文学的境界,成为文学的语言。如果我当时有这么做的话,今天李永平的地位会更加的崇高。因为他一手将南洋的华语提升到文学的层次。
(上)

(南洋文艺,26/9/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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