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星期三

论诗人沙河早期的诗

马华现代主义的书写困境与语言策略
——论诗人沙河早期的诗

 
由于当时国家与政治充满太多的禁忌敏感课题,这个现实困境在诗人往自我的内心去挖掘表达,是寻找自我出路的一条途径,属于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

◎张光达
 
沙河(1946-)原名郑澄泉,生于威省,马华前行代现代诗人之一,早在60年代国家独立初期就在马华文艺刊物上发表现代诗,有7首诗被选入温任平主编的《大马诗选》,诗中的存在主义色彩和现代派风格强烈鲜明。独立初期努力书写发表马华现代诗的先驱行列里,沙河在60年代发表的诗作就已经表现出繁复的想像与高度密集的语言意象,他的现代主义精神和存在主义倾向在温任平主编的《大马诗选》里头的选诗中显露无遗,透露了他对诗艺对生命所追求的方向。如果我们把这些诗作放在50、60年代的国家社会脉络中来检视,除了现代主义诗语言所追求的意象、技巧、象征、超现实等面向,于社会现实与心理意识方面来说,仍有其不平凡的意义。


所谓现代主义,简短而言,指的是处在工业进步和科技理性的高度成熟的西方社会当中的都会中产阶级分子,意识到他们自身沦为机械生活与异化体制的一部分,遂产生一股强烈的焦虑和苦闷,因此透过现代主义主要想对抗的是异化、非人性与压制的现实社会体制和现代生活。现代主义作家便是透过文学作品的再现,来描述现代人如何处身和面对现实体制的压抑困境,以及个人如何想方设法来逃避狭隘的社会现实和黏滞的生活体制,进而深入自我内心刻划解剖内在心理的意识流动,在重重的孤绝、焦虑、苦闷、疏离、困顿、虚无的自我审视中探索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个人价值的重新定位。这是西方现代主义及相关流派思潮的文化中心旨趣。

然而这样的西方现代主义思潮输入60年代的马华文学界,基于两者之间的政治社会和文化背景有着极大的差异,在对西方现代主义的输入和接受(甚至改造)过程当中,我们看到早期的马华现代诗人对现代主义的吸收和挪用,他们巧妙的利用现代主义的种种语言技巧和思想意识,从事一项充满智慧却不无争议的书写尝试,为当时马华诗歌的困顿发展找到一条“衔接”或“断裂”的道路。

50年代末期的马来亚,国家刚脱离英国殖民地,1957年独立后国家当局即在60年代中积极巩固马来人政权,透过一系列的国家法令和执政优势的操作,不断压制其他族群的政经文教活动(1969年五一三事件是这个压制行动的高潮)。虽然国家独立以来大部分的华裔和印裔都成为马来亚公民,但是因为受到高度政治权力的干涉,当时的华裔普遍感受到这个边缘化、歧视与不公正的待遇,尤其是马华知识分子的内心对此政治文化现象的未来发展更加忧心忡忡,充满了极大的焦虑和困境。在这之前成为马华文学主流的现实主义作家,以写实手法表现社会典型现象为书写的关怀面向,但因为这段时期的政治体制有着太多的敏感限制,使到这些马华现实主义作家无法“如实地再现”现实的困境,造成他们转而描写社会风土人情健康光明的一面,来避开当权体制无所不在的政治地雷,但这样一来,他们所书写的现实主义作品距离他们所提倡鼓吹的现实主义精神已经背道而驰了。基于这样的历史流变的阅读脉络,我们得以明白50、60年代有一批作家对现实体制与政治文化的掌控限制有着很深的焦虑苦闷,又对主流马华现实主义作家千篇一律的创作文字表现大感不满,虽然当时的马来西亚国家没有具备如西方发展成熟的资本主义背景来培育现代主义,但是在面对上述国家政治权力干涉与马华现实文学主流的两大处境产生不耐时刻,在那个年代转而向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汲取诗情与语言手法,自然含有诗人“以书写表现存有”的消极隐性抗议而不同流合污的意味。以这样的角度来看60年代的马华现代主义,在马华文学史上自有其积极特殊的意义。

60年代现代主义
的接受与挪用

从这个角度来看,沙河对60年代现代主义的接受与挪用,在马华文学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在马华诗歌语言美学方面也有其贡献,一方面诗人竞相学习模仿并耽溺于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化语言与内心世界的挖掘,另一方面诗人挪用了现代主义的意象隐喻与存在精神,挑战或唾弃马华文学主流的现实主义价值观与语言观,重新从西方现代文学典籍中寻找想像,对传统的现实主义书写观念进行抗拒。挪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和存在精神观念来入诗,刻意与马华传统主流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划清界线,或保持分明的距离,在诗句中大量使用隐喻手法、意象技巧、象征语言,这个挪用的书写策略积极面来看是拒绝跟随传统僵化制式的书写模式的抗议表达,以另一种新的(借来的)感觉思维来面对那个时代的政治文化氛围,现代主义对人性的疏离现实体制的压制反而对当时的马来西亚华人在政治文化上的压抑无力感产生认同,两者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类似比邻(Approximate),因此沙河的诗句中的虚无意识和象征语言得以巧妙反讽表现出一种现代性与文化属性的对话空间,这些时代性质的精神转化的呈露或许也是沙河等早期现代派诗人始料不及的。当然这在当时的马华现实文学主流传统的审美观扫瞄之下,往往被马华现实主义者视为晦涩虚无的苍白病态语言,甚至是刻意自我逃避,与整个社会现实全然脱节。其实这些评语似是而非,往深一层看待50、60年代马华文学这股现代主义思潮,便会发现这些现代诗具体深刻地表达了那个时代里马来西亚华裔知识分子整体的文化政治困境氛围,诗人与时代性质一种若即若离的依违关系。

要细微观察沙河在那个时期对西方文化思潮与现代主义的挪用和转化,可以透过《大马诗选》中的诗作来印证诗句中的象征语言与存在精神,在这方面沙河的〈街景与死亡〉、〈停尸所〉、〈脸〉、〈齿轮〉、〈感觉〉等诗对存在主义、人对现实体制的束缚与挣扎,对生命的渴求与绝望的两难思考,对自我的失落与追求而不得的死亡辩证,对象征语言与意象隐喻的大量引用挖掘,都无可否认地深刻表达出诗人对那个时代的文化身分思考的一种现实困境,如同温任平所说的现代主义是一种“内在的心理的写实”,由于国家与政治充满太多的禁忌敏感课题,这个现实困境在诗人往自我的内心去挖掘表达,是寻找自我出路的一条途径,属于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对诗人来说,那个年代的政治局势充满太多的苦闷限制:“这个年代你属于鞋/这个年代你在隧道中摸黑/一个天窗也不属于你”)(《大马诗选》,下引文同,页95),生活存在的苦闷压抑格局,对一个汲汲反思生命和自我身分属性的诗人来说显得如此迫切,把外在现实的局限禁忌化为内在心灵的逼视探讨,甚至敢于正视身分失落死亡存在的意义,政治现实失去自我身分的虚无状态形成“一页不属于自己的/历史”(页92),但诗人显然不愿就此束手轻言放弃,〈齿轮〉一诗末尾最能表达诗人对现实困境所作出的一番挣扎心理路程,与勇敢突破的一次尝试:“你只是单纯的一个存在/你犹在寒夜/自空无中提炼一株火焰/想从那透明的秋千上/跃/起”(页96)。最后的断句形式和文字排列成功写出一种勇敢尝试的力度和张力美学,反思身分困境的突围可能。


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在马华的输入,使诗人发现了内心世界的存在现象,找到一个可以让苦闷焦虑压抑的情绪表达或宣泄的内在空间,往自我内在探索深层的心理困境的同时,也让他们找到了拒绝面对现实世界的无力感,得以避开政治文化敏感地雷的正当理由。沙河的诗句中不断出现死亡、虚无、存在等词汇,无非是在压抑绝望的现实里头寻找或确立自我失落的身分,以存在主义精神与虚无死亡意识的互动来介入、看待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因此把这段时期沙河的现代诗置放于马来西亚社会与历史的脉络中来检验,诗人的自我与现实之间的对话一点也不逃避现实,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勇敢介入,抗拒主流文学话语的积极表现。这种隐晦书写的反衬,于是便与西方源头的现代主义美学思潮有了落差,西方的现代主义存在主义表现的是都市中产阶层被高度发展的社会生活物化异化所产生的冷漠疏离与荒谬破碎的心态,但在沙河的诗句中表现的是马华族群整体的文化身分失落与政治现实的失声状态,这样的对西方现代主义(无)意识的挪用与转化,便可以解释文学主义思潮的输入和接受在不同历史语境之中往往产生变化,接受现代主义并不必然是放弃自我的文化属性,挪用一套新的美学语言并不必然会陷入被全面宰制的局面,现代主义语言技巧的仿习转化成功开创一个与自我文化属性的对话空间。

自我身分的失落感
与文化忧思的焦虑

这个时期沙河的诗除了表现自我身分的失落与文化记忆的追寻(或追悼),还有一个特色即是现代城市人面对异化现象所产生的冷漠阴郁美学。对自我身分与文化记忆的失落焦虑心态,最令人动容的首推〈停尸所〉一诗:“那人在谢幕之后/便如此躺着/躺出一页空白/一页不属于自己的/历史”(页92),或者〈清明节——忆祖父〉一诗中的诗人应景写情,然而不外是直抒胸臆中的文化忧思与哀悼失落的身分:“那植树的手/那传热的手/在重重的尘土中逐渐冷却/而后就寂寞得只剩下名字/让青苔装饰着”(页99),这种自我身分的失落感与文化忧思的焦虑,自有一股浓厚的冷漠沉郁氛围,一种透过存在主义与现代美学所混合而成的现代人精神面貌。现代主义在西方的流行,乃是在表现都会中产阶级被物化和异化后所产生的冷漠疏离,西方的现代主义美学作品,在精神上大多带有阴郁孤绝的气息,在性格上亦藏有虚无毁灭的倾向冲动,这个精神荒原的探索和追念,其核心是西方工业国度和都会文明交织的现代美学精神。

事实上在50、60年代被挪用到马华现代诗的现代主义不仅是文学技巧,而是整个美学精神的思想与文化形态,马来西亚独立后在种族政治上的限制封闭,文化身分上的压抑禁锢,却在同时也参与了国家朝向资本主义化的社会转型,其中都市文明的现象探索因此成为马华现代文学的重要命题之一。在西方现代主义表现的是都市文明高度发达后所引起的都会主体异化的内心焦虑,而这个情形在挪用到马华文学之后,变成是诗人作家对国家社会迈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都市化商业化初期所表达的深切疑问,以及对纯朴人性或文化源头的失落焦虑的批判,很明显地这是做为一个现代文明象征的起点,既唾弃现实主义文学观,也同时批判现代社会百病丛生的现象,更通过诗人内心反思来避开政治体制的封闭禁忌。沙河对此现象多有着墨,这方面的体会他也较其他现代诗人深刻,这个工业文明与都市精神的视野明显地影响了沙河诗句的节奏,形成崭新的感情元素和知觉形态。

沙河的〈街景与死亡〉透过诗人的眼睛来看市镇的景物现象,如同运用现代电影语言的美学表现手法,诗人无论是取景或换喻皆层层递进,景物的置换推移由远而近,有如摄影机视觉移动的淡入淡出(Fade In And Fade Out),在看似冷漠迟缓的街景行动中,实则充满了律动的都市感,既有持续消融的流动感,更增添凄迷郁闷的美学氛围。对于现代都市中人性的异化,对于人存在精神意义的思考和迷惘,在诗句中处处可见一种既批判又拥抱的矛盾:“雕塑座座楼宇/崩为座座废墟”、“吾是唯一的存在/亦是唯一的死亡”(页91)。这类对都市符码的存在精神思考观察,表现出一种既拥抱又迷惘的心理状态,是沙河这个时期诗作的特色之一,充满律动的都市精神语言表现技巧——回环的语句、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并置排比的意象设计、静中求动求变的句型张力等,都是沙河诗〈齿轮〉、〈脸〉、〈感觉〉的语言特色。这个都市精神与象征语言的娴熟表现是沙河身为现代诗人的重要特色之一,在沙河往后9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成为其语言基调。沙河对诗歌技巧的讲究,在〈感觉〉一诗中有出色的表现,借一连串重复句的回环覆沓语气来拓展、深入刻划整首诗所要表现的个人内心感觉,可谓层层递进,写来一气呵成,读罢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潜伏在诗句中的内在律动,这个律动也就是诗人在诗中不断强调的“看速度运动”——在生活中体会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流逝,对生活中普遍现象的观察,对生命中生老病死的意义感受,都给诗人收束到短短7行中去了:“我们就是这样活着/看速度运动/看速度运动在留产院/看速度运动在婚姻注册局/看速度运动在诊疗所/看速度运动在殡仪馆/然后速度运动虚无中”(页100)。这样设计精准充满律动的现代诗句就算摆在今天来看,还是不减其现代色彩,一首写个人心理感觉,写“存在的虚无”的诗居然能够带出这样一种流畅满溢的速度感,令人对沙河的诗艺另眼相看。


注:此文是笔者论文〈马华现代主义的书写困境、语言策略与身分属性——以马华前行代诗人艾文、沙河为例〉其中的一部分,原论文发表于2/9/2006槟城韩江学院主办的“北马文学、文学北马”学术研讨会。

 
(南洋文艺 2007)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