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7日星期二

2012南洋文艺年度文人:许裕全2


2012壬辰年南洋文艺年度文人特辑2

花见·台北
许裕全【散文】
 
 
十一月初,我穿越赤道线,飞抵台湾。


行李带得不多,步出机场便和冷气团碰面,搓手取暖,呵气有雾,我缩颈拉高衣领,感觉心是热的。

我来,无有行程,只有任意的行脚。

阔别了些年月,秋末台北,无恙。魔术方块变换了组合。

从西站望去,新光三越露出半截烟囱,矗在台北车站这艘状似航空母舰的甲顶上。天空的云低低飘过,船舰在夜风中缓缓驶向深深的暮色里。

进入捷运站,抬头往上张看,视线对焦,台北捷运路线的导览图,红黄蓝绿迸射的线条、交纵的网络、行驶的圈点标记,疏密留白间,竟勾勒出一幅寒梅怒放的水墨画图,仿若大大一个宋体“花”字,张贴在人潮如梭穿织的出入匣门口。想必当初规划设计时,好花之人便把花的意念融入其中,埋下伏笔为往后一双好奇搜索的眼睛如我者,隐藏了这张谜图。

压克力背景是皑皑白雪,铺展如四尺全开素宣。以台北站为中心,饱蘸颜料的羊毫来往使劲挥扫,斜带出枝干粗厚的板南线,蚕头燕尾拖曳在地平线的两端,左抵永宁右达南港,收拢前后二十个站口,像二十朵含苞吐蕾的梅花,点点墨晕,各自依附颤抖、各自渲染绽放。

运行的笔锋稍敛,蓄势顿挫再回旋挑勾而上,枝干的颜色由浓郁转成淡褐。从南港出发,携一股余劲奔驰,攀葫洲去大直,跌宕涉险,枯笔飞白欲断还续,飞越松山机场,经六张犁后折拗成一节过一节落差颇大的枝桠,危颤颤在风中伸出一只纤细佝偻的手,垂向木栅动物园,在空气里索讨些什么。

往西,梅树歧腰叉出两枝翠绿的新店线及艳红的淡水线。南溪水、北潮声各自流向两端,摇曳一弯争妍斗丽的花海。每一个停靠站,仿佛都嵌入了花的名字与香味,络绎的人龙在电动扶梯上下流动,为这一幅寒梅图落长长的款……

台北,是一个让人期待与想像的城市。

她像魔术方块,红橙黄蓝白绿,可以巧手任意打散、组合拼凑成不同的颜色区块,展示灵动回异的风格面貌,仿佛季节递嬗,又似流光幻影。

所以当我走在更新后的民生公园西侧榕树步道,即被沿途葱茏馥郁的乔木丛,撩拨得满兜满肚的绿意。那被齐整植栽的树,站宪兵似的自两岸远远排列下去,彼此在顶端伸出手臂环绕,围拢成一条长长的天然屏障——绿色伞道。伞下往来的步履,轻缓的踩在由无数光影碎片缝织的百衲被上,那感觉就像,可以放肆贪婪的抽吸树丛吐散的芬多精,在身体里悄悄进行光合作用,让自己的肺叶也被彻底筛滤,换一缸新鲜的氧气,新鲜的绿。

把这样一个纯粹的绿之园,放在台北逾百万平方公尺的公园面积里,只能算是一棵精致的小盆栽抑或一颗绿色的魔术小方块。而想像自己如果站得比101大楼还要高的话,便能俯瞰匍匐成一坨坨的绿肺,随大地的心跳泵浦起伏,补给台北人每日的新鲜空气。

游走台北街衢,绿色的橱窗之旅尚在延续,从中山北路过敦化南路到仁爱路,寸土寸土走过,仿如闯入另一个绿轴铺设的森林泥地,沿途栽苍植绿,每一棵树都别上自己的名字,安静的等待被指认、被朗读;圆环花台架设整齐有致,花瓣斑斓璀璨,像刚髹漆上去的颜料,妆点各种动物造型,仿佛一入夜,它们便会从童话的栏杆里,依序腾跃而出──。

一路走下去,踩着时间的踏痕,绿轴之网像泡沫持续膨胀扩张,林荫密植,横跨市民大道,蛇行入建国北路,串连忠孝东路与罗斯福路,似一条高贵无瑕的翡翠项炼,日夜挂在台北的香颈上。

搭乘捷运淡水线,惊喜加倍,车厢外壳彩绘了缤纷多姿的花朵图案,把原先铁皮冰冷的视觉观感,换上贴心的温度。让我仿佛遁入时光隧道遇见童騃稚幼的自己,正坐进游乐场的虫虫音乐车厢里,摇摇摆摆,笑靥如花。

列车离站,熙攘的人群如拥挤的花粉,藏在一节节车厢里,顺着轨道朝某座秘密花园奔去。待列车从阒黯的地底冲出地面,与阳光狠狠撞上时,整部列车从多足节毛毛虫瞬间蛹蜕成一只斑斓的彩蝶扑翅飞翔,在空中划出一道绮丽的彩虹。列车最后停靠淡水站,刷地一声车厢肚腹打开,一朵朵人花快乐的被吐在月台上,朝远方卷涌而来的潮浪声缓缓走去。

晚秋,天气渐凉,台北的天空总是抹着过厚的云层,一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哈根代氏雪糕。我从香火鼎盛的龙山寺走出来,行经艋舺公园,怀想西区旧台北城三百多岁的老身体,竟装了个新灵魂,四方绿瓦围墙,锁不住墙内流窜的绿意,与万华沿路繁华的商圈和历史景点,交融成一道发光的银河。

车过松江路,我的行脚停在伊通街上。约了我的里长朋友,他和太太就在建国市场守着猪肉档口,刀起刀落,吆喝清晨黎明。我记得毗邻菜市场有个篮球场规模的四平公园,多年前我曾纳闷周边凌乱的粗干枝桠阻碍了视线,里长笑说那是我未曾遇见的樱花季。这次,我又来早了,但已瞥见树梢苞蕾隐约成形,预约了前方的花期。

我坐下,看身旁老人挥汗柱杖缓缓迈步,笃,一步,笃,一步。

女佣歪头笑着讲手机,推了婴儿车绕圈圈。

两位阿嬷坐在翘翘板中间,脚触地,纠缠某个话题。

突然间我又听到魔术方块咔啦咔啦拼凑的声音。一抬头,豆大的雨滴自天空坠落绿色草地上。一阵恍神,以为那是上帝丢下来的千千万万粒魔术方块,翻转跳跃,在我面前组合排列。

转角,里长叨着烟,信步朝我走来。

你好 ——。
 
(南洋文艺 7/2/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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