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星期三

何乃健的散文与《庄子》

何乃健的散文与《庄子》

◎郭莲花博士【文学观点】

何乃健(1946-)的散文创作已超跨40年,一向为人所知的是他文中的禅和环保思想。前者主要表现在《淅沥的檐雨》(1990)和《禅在蝉声里》(1998)二著中;后者则集中在《稻花香里说丰年》(1994)以及零散在《逆风的向阳花》(1997)等文集。陈大为和钟怡雯在《马华散文史读本1957-2007(卷一)》(2007)则敏锐地指出,《那年的草色》意想绵密、色彩饱满、富有想像力,属于“出奇制胜”的道家散文。在该导读文中,二人也从选文中摘取一些例文证之,颇有说服力。本文将在二家论述的基础上,进一步举证何乃健与《庄子》的关系。

何乃健青年时期所著的《那年的草色》(收入1966-1971年间所作)显露了庄周式的浑然逍遥,字里行间充盈着诗意的跳跃和连绵的奇想,或与他将大自然知识和庄周的“齐物”思想连结起来有关。<四月的橡林>赞美大自然的绿色给予他新鲜的感受,说“芒草在风里瑟瑟缩缩,兜绊着我的裤管,仿佛在挽留我的行脚”,表露一种无情也有了人味的感悟。他与芒草的互动主要表现在“我熟悉你的拉丁学名像熟悉老朋友的小名和绰号,别人或因为你渺小,匆匆踩踏著你而过,不屑一顾,而我可不呢。我不在显微镜下无从观察你的横切面,别人在千里外何尝能藉著望远镜眺望我?你在金甲虫的复眼里是一株庞然的大树,我在太虚里是一粒蕞尔的小尘埃,我们在庄周的天平里是等量的。”《庄子·齐物论》主张打破二元对立,肯定一切人与物的存在和价值,“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方能逍遥物外的思想,在这里就体现了“吾丧我”的境界。而道家这种万物平等观也让那无穷无尽绵延着的绿色“把我的心浸渍成一颗剔透的绿水晶”。纷纷攘攘的一颗血肉心提升成剔透的绿水晶,庄周的“物化”得到另一种奇特的蜕变历程。

当年轻的诗人遇上庄子,那会是一种怎样见面仪式?<卧在星座里>描述了22岁的作者与友人夜晚攀爬野岭,于山顶临风眺望山谷一盏弱灯守候寒夜的经历,在蝉声不歇中突发奇想: 如果这一刻地球像马拉松的的飞毛腿扭折了踝骨,停止了绕太阳的长途赛跑,太阳也不再杓海水盥洗,每个时钟的钟摆断气了;夜是永恒的,而我们卧在星座里守候着永远不会苏醒的黎明,守候着不再蔚蓝的天空,守老了自己的年华,我们的青春化尘了,我们的躯体化尘了;在风里,我骨里的青磷点着盏盏鬼火。那当儿,我变成了星座里的星座,宇宙容纳我,我融入宇宙,万物亦与我合而为一了。何乃健以他的物理知识了解到没有移动就没有时间的规律,把自己带入太古荒昧的原始之乡,那种庄子刻意呼唤的无何有之乡。不同的是,如果说庄子的无何有之乡统治者无欲而人民愚朴,是无人之野的欢乐园,那么何乃健的冥想的星座则是天荒地老,一个逍遥宇宙、超越时空和物我的凌空体。这跟由鲲化为大鹏鸟的境界何其相似,以至以作者最后说:我在迷茫中忘忧了,脚下的城市离我越来越远,我仿佛是一粒蕞尔小尘埃,浮游于夐远的星座里,看银河系涡轮似的回旋在太虚里。比起<逍遥游>里那只背不知有几千里的大鹏,以及历代文人欲作飞鹏后裔之想,何乃健愿意是荒茫虚空的一粒尘埃,创意绝佳。

21岁时的作者对生死课题的探索,迷茫中对庄子的视角和风神也有所借鉴。在<墓道上>,何乃健目睹离离茅草,哀其早衰的青春,发出道家式的感慨和观照:以人类的寿命较之,茅草的青春无疑是短促的。它和其他的草木植物一样,在短短的四个季节里走过萌芽、茁壮、开花、枯槁四个生命的驿站。但若以整个空间和时间来与之对比,则人的生命与茅草的青春,都和万里长空外掠过的鹰隼与檐雀一样,在肉眼中小得渺无踪影。任何有限的事物在无限的大宇宙都变成无限小。表达的是道家宇宙浩瀚无边、天外有天的时空观。作者一路上所见的垒垒墓茔,碑碣倒塌的、墓茔宽阔偌大的、简陋局促的,各有其所,然对英雄烈士往往无葬身之地,汉奸们却能白马素车,极尽衰荣不合理的下场难以苟同,遂提出一疑: “死神莫非也经不起眩人元宝的贿赂?”文尾以其极豪迈的古调高歌一阕:

金乌西坠,远处的大海正在炖煮一锅红霞,飨远山,飨归航。魂兮魂兮,当夜把穹庐搭起,你们吞著山风,提著青磷鬼火踯躅山头,俯览人间万户灯火,你们将摇头嗟叹,将高声浪笑,将迎风呼啸,或是将哽咽饮泣?

<至乐>有庄子与空髅的对话,庄子鞭打空髅诘问其死亡原因,空髅宁愿享受死的快乐也不愿回到人间受苦,写出人生的种种累患。何乃健以“魂问”方式推敲亡魂归来的滋味,想探知的是死人愿不愿意重回人间,这对于生活在安乐之境又执著生命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也许很有棒喝的作用。

阅读此类的散文,发现何乃健对《庄子》的汲取不只是善学善用,其早慧也很令人向往。
 
(南洋文艺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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