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星期三

雨川遗作:荒村

荒村



◎雨川 (雨川投给《南洋文艺》的最后遗作)


当我过完那段九湾十三曲的山路,到了“得腊”,俗称“大港尾”的荒村时,我就知道离目的地近了。我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双溪文池”的地方。那里是我的出生地。我是在那儿出世、长大,到了卅多岁才离开了她。许多年来,入我梦中最多的地方,是那片土地。在那里,曾有一座陶窑。我在陶窑里度过许多艰辛的岁月,是我永铭在心,无法忘记的地方。

当经过“得腊”(大港尾)时,我的记忆,又掀开小时候的那一页。那时我大概是8岁。一天午后,忽然东北面天边,升起一股浓烟。那股黑烟,在树林顶上飘升,越升越高。父亲忧郁地说:“来了!要赤的终於来了!”在我幼徲的心中,浮起了疑问:“什么东西来了?”到了下午,终於在大人们惶恐的口气中知悉:“大港尾被烧了!”大港尾被烧了?许多年后,我才从各种零碎的传闻中,拼凑起这么一个印象:一群激进的人,因为要销毁证据,在大港尾的学校里烧毁资料。火就从学校烧起,蔓延到对面,把学校和对面十几间阿答板屋全部烧毁。许多年后,我时常要经过那里,看到的只是断柱残垣,和一片野草。到了后来,才可以看到烧过的土地上,有了几间马来浮脚屋。原先的屋主呢?他们早已在那荒乱年代,逃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留下了这一片土地,由另一批人居住、过活。

“大港尾”离“双溪文池”不远。只有五英里。我看着路边的里程碑,数字逐渐增加,由10、至11、12、13、14;终於,我看到了那根矗立在伯公庙前的里程碑,上面刻着的“15”这个数字,赫然在我眼前,我知道我终於抵达目的地。

我停下车来。

首先要拜访的,当然是大伯公。

大伯公在这里,已有一段很长的历史了。祂的庙宇,建立的时期应该远溯到战前。庙名就叫“广福宫”。因为小村潮州人和福建人杂居,所以大伯公庙就用这个名字。那时,小村庄的大路两旁,各有一排房屋。房屋的建材,都是木料和亚答。右边那排有阿四伯的咖啡店,财深叔的什货店。广顺叔和阿三叔开的也是什货店。左边那列有广文叔的猪肉铺。润光叔的咖啡店、仍留着一条小辮子的阿青伯的什货店、孟加厘的面包店。他们营业的对象是村庄里的人和散居在树林里的农户。值得一提的是地主则梅伯的住家就在左边这一列屋子里。他把毗连在他住处左边的两间屋子让给“启文小学”。我就是启文小学的学生。一直读到四年级,小村被拆,所有居民和散居在树林里的农户,都被赶到新村集中居住,我才转学到西岭学校,继续我的学业。

但是,我每天仍需回到这里。因为父亲的陶窑不能搬迁,留在原地。我每天放学后到来陶窑来,帮助父亲做一些顼碎的工作。陶窑就在伯公庙的后面。关於这间小庙,我来不及看到它香火鼎盛的时期。据说那时每年伯公诞都有演梨酬神,四周村民都赶来膜拜和看戏。据说父亲肩着我,站在人丛中,沉迷於台上的演出,以致我颈上的金项链被人剥去也不知道。那条金项链有多大?是什么样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在小村庄里,两、三岁的小孩能戴上金项链,足见父亲对我的宠爱。这好景似乎不太长久,因为接着日治时期以后,便是紧急法令时期。战火破坏了歌舞昇平的和平气氛。记得令人听了心惊胆跳的,是有一个晚上,马共份子在伯公庙前伏击一个园丘经理的座车,把他的座车打翻在伯公庙前的大沟里。虽说他们没有杀害那个园丘经理,但此事已在当地掀起翻天巨浪。再加上不久之后,在村庄里发生枪杀村长和他助手的事件,村庄被拆,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伯公庙和陶窑,不必搬迁,是当局网开一面的结果。但此地不留人,我们早出晚归,过着往返新村和陶窑的奔波日子。许多年后,我重回这里,看到伯公庙被油棕树重重包围,香火依然鼎盛,但陶窑遗迹,已被野草淹没,无迹可寻。我除了在地上拾到几片褪色的陶片,再也寻不回什么了。

伯公庙的规模依旧跟以前一样。它在多年前曾经过一次火燹,仅烧剩大伯公的神龛和一面墙壁,重建时仍按照以前那个样子,此刻却焕然一新。庙祝是一个我不很熟悉的老头,跟以前历任庙祝相比,可说素昧生平。在交谈之后,我勉强记起:“你就是陶窑伯的儿子?”我说:“是!”“多年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你还记得街场那个红面医师吗?我就是他的侄儿呀!”在从前,西岭街场那个红面医师,谁人不识?他尤擅儿科,邻近许多小儿,没有服过他调制的药散的,相信没有几人。如今红面医师安在?如果他仍在世,怕已有百岁?我问起庙祝,他说:“他早已死了!”


是的,人的生老病死,是必然的过程。倒是神庙、土地,仍在这里。我今天仍旧能够回到这里,也许可说是我跟这里的土地仍有一段斩不断的情缘?只是这段情缘似乎很脆弱。因为无论如何,我不能在此长留。这里已经不再是属于我生活的地方。我必须回去,回去我盘桓了多年的地方。在那里才有我的家,我的安身之所。所以,即使对这里的土地有多深的眷念,我也不得不离开它。到底,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在离开她之前,我仍恋恋不舍地对她作离去前梭巡。

伯公庙仍是以前的那个样子。包围着它的油棕树都青葱硕壮。以前,伯公庙旁,有一片空地,老庙祝西伯在空地上种了番茨、花生,收成时就益了我们这班小孩。西伯单身寡人,每天照料庙务,闲时荷锄耕种。他对小孩特别好。我总记得他慈祥的脸孔。对孩子永远和蔼可亲。他常常捧着一盘蒸熟了的番茨,或一碟也是蒸熟了的花生,看到来庙前玩耍的孩子,就招呼道:“来,来吃番茨!来吃花生!”西伯过世时我还小,记得父亲捐了一副棺材给他。在下午时分,就由村中几个壮汉,将他抬到山上。许多年来,不知有谁给他扫墓没有?我因为当时年纪尚小,所以连他的坟墓在哪里也不知道,要给他扫墓也无从做到。只好祝愿他:“西伯,你好好安息吧!许多南来垦荒的人,都不是跟你一样?到最后只是一丘荒土,长埋野草里?”

这也是一部份人的命运。

在庙前坐了片刻,我决定沿着大路,重寻荒村本来的面貌。当然,我是再也无法找到阿三叔、财深叔、广顺叔他们所开的什货铺遗迹了。还有老四伯的咖啡店,也不知道在哪里?我记得以前,老四伯是自炒咖啡籽的。每当午后,他就在店后的大灶升了火,用一支木浆在大镬里不动翻搅,翻搅出浓浓的咖啡香,弥漫整个村庄。只是此时,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嗅到的只是青草香,再也闻不到特异的咖啡香了。因为以前村子所在,都种满了油棕树。砍下的油棕叶堆放在树下,发出一种草叶香。过了油棕园,有几间马来屋,但我不想走过去。因为纵使我跟以前住在这里的阿旺阿末很熟,但他们的后代,我一个也不认识,走过去徒惹猜疑。不过在万绿丛中,却是意外发现以前启文学校的旧趾,建了一间堂皇的华人屋宇。也许是则梅伯的后人,已经回来这里建屋居住吧?以前的小村庄变成荒村,再由荒村变成有人居住的地方,这是时代的转变。我想,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停步在此。因为听到一阵狗吠。到底,我再也不是这里的人,何必冒昧去打扰人家?
 
(南洋文艺 3/4/2007,10/4/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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