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生病期来得痛苦的事情了。吃饭、喝水、睡觉、坐着读书都非常不自在,身体顷刻就要被拆散,呼吸也不照日常方式运作,在睡觉时,稍不留神就被喉咙里的浓痰给噎醒。醒来,浑身沉重,浑浑噩噩,微微的晕眩,看着灯管,夜晚是这样的宁静,身上隐隐散发出汗的臭味,实在受不了。于是换掉衣服,拿出医生交待要吃的药丸,犹豫片刻,之前是几点吃的?
你这时才发现自己病了。先前征兆已经告知,胃口不佳,走路仿若在海绵上,无法正常把一杯咖啡喝完,说话有气无力。你不信。不信坚强的体魄会遭受病菌侵袭,依然夜晚时分赤裸上身,吹夜风。她叫你回来你不听,如今病了,倒是拖累了她。她无怨言,把药丸送到你面前,递上水,嗓子沙哑说道:“是吃药的时候了,明天不要去上班吧!”你没应声,自顾自把药丸吞下,平躺在床上。她不让你睡,说被褥上都被你汗湿了,非要你坐在梳妆台前的红绒布铺就的椅子上等她把床单换了才允许你上床睡。你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病恹恹的模样,才自觉老了。病,让潜伏着的恐惧浮现出来。你看她铺好了床单,自己也不想睡了,拉着她说了一阵子话,直到她入眠,你的双眼炯炯看着天花板,灯管发出的光亮,醒目、欺世。
有一阵子,病痛是不容易近身的。一年才那么一次,有时甚至没来。在病痛来时,总是想不起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半年前?不,好像是一年半以前。总之,一切与病有关的记忆,海马回出状况,自大脑中枢销声匿迹。病其实不可怕,只是一旦病了就好像要马上老去几十年时光。
看完医生,同样也是休息,休息,休息,这病似乎休息休息自然就会痊愈。病痛来时,躺在床上休息,特别是在深夜,病苦的疼痛呻吟频率特别高。明明外面的温度比一般时候还高,身体内部却是冷得冒汗。药又离床边太远,随手抓起水瓶,喝一两口水,意识模糊,分辨不清楚到底这是凌晨几点?病痛也总在夜晚时分降临,大神临阵,众口莫说,再坚强也得在被窝里打颤,天明尚在遥远。
等到你醒来,她早已不在身边。
记得初次与她见面时她也是病得差点死去。那时你和她通宵达旦赶着一份不知分数将会如何的报告。若非其中一位组员在车祸中丧生,她也不会贸然加入你的小组。当时她抱病在身,仍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直到熬夜通宵,终于忍不住。一入夜,病就可怕了。身体强壮,都难免要发冷、头晕、口干舌燥。一切发病的症状日间潜藏,夜间病似妖魔自眼不见的角落放肆侵虐,蔓延攀爬人身。肉体是一具经不起病痛折磨的馄饨皮,越是娇宠越是要你难受!她不顾了,只管把眼前还有大半没完成的报告赶完。你问她:“要吃夜宵吗?我泡个面给你。”她还没意会,两眼一阖就伏在桌面上。一具毫无预警的病体终于倾倒,颓败崩溃。她听见房内有声响,走进来问道:“早餐弄好了,换了衣服就出来吃吧!”你颔首,一场病,浑身疲惫酸痛,尤其昨夜。在她入眠后你想起那些病过的时间,难以相信自己健康的体魄最后竟然被这病给苦了三几天,终于熬不过去躺在床上等着她来照料。一切都不是你的预估,来得措手不及。
病人吃粥通常不允许添加任何酱料,除非是罐头菜心、豆腐乳,其他一概戒口。病就是让身体机能恢复到太初原型,既不让过度操劳亦不让暴饮暴食。身体先前承载累积下来的各种抗体瞬间崩溃。医生看过两个,开的药大同小异,说的话也无差别,休息休息再休息。一再休息,病人在家,细细观察家里每个角落。客厅里摆放的小摆饰,电视机原来是这样操作的,久违了的影音光碟在蒙尘的橱柜底下被翻找出来,盆栽长孑孓了,清理掉房间内大部分不要的明信片、贺卡、用过的信封。站在雪柜前,打开它发现里面的巧克力过期了,红酒还有半瓶没喝,如果没生病喝掉是没问题的。病中就是靠这些无聊的寻宝与记忆的挖掘度过日子,医生劝勉的休息休息再休息,无非是让病人有机会在休息之时,挖掘更多需要闲情才有勇气去面对的记忆。病之痛苦,在于时间过多,多得让人发霉。
你将她多年前遗失了的耳环给找出来了,雪柜里藏着的红枣已经发霉了。她下班回来时,见到你精神奕奕的样子懊悔说道:“真该让你去上班的,不该留在家里捣乱。”你一脸无辜。很快就要入夜了,她照着前天的模式,临摹出一模一样的菜式、吃药形式,对你说着听过不下千遍的办公室八卦。等到入睡前一刻她仍然记挂着你下一段吃药的时间。那对你这个病人而言的病苦时光,时时带有欢悦的期待,设定好的手机铃响在凌晨响起来时,她起来了,摇醒你,说道:“该吃药了。”她把药递给你,说:“我有点累,你自己吃吧,我不服侍你了!”你本来就睡得不浅,口腔内浮肿,是虚火。听她这么一说你的怒意燃了起来,对她吼道:“你病的时候别指望我会照顾你!”
她没搭理只管睡。
(南洋文艺,27/1/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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