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顺【专访】
陈蝶《蝶之集》 |
在马华文学场域中,女性创作者向来属于少数,相对于男性创作者而言,能独树一格,以标青的书写姿态展示文学正典的,更为凤毛麟角。故纵观70年代中至80年代末,能以正典的美神女徒,跨入马华文学版图者,约有方娥真、商晚筠、梅淑贞和陈蝶4人而已。然而,时至今日,前二者,已一隐一丧;后两者,则偶有文章见世,如梅淑贞涉笔小专栏,写些所思所感与所读之书,闲话之中,可见其世故翰墨,思想亦渐趋深沉;唯创作已付之阙如,创思与时岁俱老。是以,女巫之言,终归大荒。
而4人中,仍在文学的歧径上独自寻觅书写意涵的,只剩陈蝶一人了。从上世纪80年代迄今,陈蝶陆陆续续创作了一些散文,不多,但却很有意识的在书写中思考散文的出位问题,并企图在文学的创作迷宫里,实践个人创思的意向。如她在〈李表哥的震荡〉中借美国漫画家劳瑞为台湾人塑造一个浓眉、大耳、朝天鼻,下巴突出的漫画人物“李表哥”谈起,嘲人且自嘲,一一指出华人的各种劣根性,或调侃、或戏谑,笔之所至,宛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而且文行于议理之间,泼辣生猛,一洗其过往散文典雅抒情之风,淡化感性,由此而呈现出了散文另一种超拔自我之外的机智声调。沿着这样的一种书写方式,亦开发了其后来的一系列书写,如〈蚊子及其他〉、〈毒龙谭记〉、〈后院风景〉、〈吃的辩证〉、〈剪‧刀‧诗‧仇‧怖〉、〈如果你有女儿在营里〉、〈大选的神鬼传奇〉等等,此类散文,以知性语言交织着机辩与才赋,通过主体生活经验观照社会现象,描摩空间,敏锐洞察现实的残酷,然而却能意在笔随,虚实相间,陈述着其思想与性情的话语。这样的书写,一反陈蝶早期以古典诗情为文,自我抒情为体的表现手法,也展现了有别于一般闺秀的声腔,或揽镜自照的身段,凸显着其散文书写在形式与语言转换中的特色。
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所指出的:“20世纪的伟大事件之一,是一个特殊种类的散文演化,即散文创作者,往往以诗人之笔,用不连贯或破碎的形式,创新语言,同时也突破了散文原有的规范和格局。”
(〈诗人的散文〉),而陈蝶写诗也写小说,故在其散文中,颇能进行散文出位的书写,带有诗的形式和意趣的创造,或偶尔也安插叙事的技巧,使其散文比一般创作者更为波澜壮阔。
基于对一位创作了40多年,却只出版了两本诗文集(其中一本《父女图》还是与其父亲的古诗合册)的马华写作者,总是让人充满着幻思。尤其是在1989年,曾怂恿她办“蝶吟”,共同策划节目,及在吉隆坡一起到处寻找赞助者,25年,一个回顾,那些湮远的年月和情景,穿过记忆而来,仍历历在目。而我留台一段长久的时间回来后,读着她这些年发表的作品,总想着应该好好找一个黄道吉日,到PutraJaya探访这位老朋友,听听她这些年来,在文学创作上一路走来的点滴,以及别后的一些些故事。
从头说起
当然,若要谈陈蝶的文学创作路程,还是必须从头说起。
2013年的4月,坐在Putra
Jaya某个马来茶室中,耳边流泻着抒情的马来古典音乐,对坐面的陈蝶,却以轻快的腔调,娓娓叙述着她的文学大梦。那是在50年代末的槟城,黑白照片世界里的天真岁月,都细细折进了儿童乐园和外国儿童翻译小说中。她在那里找到了文字的根源和知识性的东西,一种启蒙式的开导,让她不知觉中感染了一分文学气息。加上从小住在山上,没有多余的娱乐节目,除了与大自然为伍之外,就是听收音机,或听父母讲故事。因此,很多年后,她在一篇散文〈云作憧憬树作别〉里,就曾做了这样的一个回顾陈述:“很早的幼年时期,我就在山中知晓了山树的颜色,那座山在旗山隔邻,叫作老水磨山,父母在那高达六百公尺的幽山上种植果树和蔬菜……”而在山上为果农的父亲却是个文人,爱看书,闲余作诗吟诵,或偕妻披荆学种花,花色缤纷,与天上浮云相对照,淘洗着童稚澄澈的心灵:“午后静静的院落飘下五瓣雪白清香的鸡蛋花,若有若无地,那该是一个文学的意境,落在一个年幼的女童心里”。陈蝶的声音幽渺地穿越时间甬道而来。而在那如此孤寂的时光中,文学赤着脚丫,正在寻找一个故事的出口。
后来进入中学,书读得更杂,举凡武侠小说、五四时期的郁达夫、冰心、何其芳的诗、台湾琼瑶与郭良蕙的言情小说,香港依达与岑凯伦的作品,都成了当时的精神粮食。那些文学因缘,与顺德街和中南戏院前的旧书摊离不开关系,尤其中南戏院前经营小书摊的一个男生,叫莫汝康,总是介绍了一些好书:“那时看李敖《妈离不了你》,也是那位高一学长引领阅读的。”回顾过往,烟一样的远了,但陈蝶还记得,当时许多文学读物,像王尚义《野鸽子的黄昏》、张晓风的散文、余光中《莲的联想》等,以及一些文学刊物,如《伴侣》、《皇冠》、《当代文艺》,都是从那小小书摊上宛若拾宝般被搜购下来,且成了最丰富的文学养料,静静滋养着她青春的灵性和身体。
除此,星槟日报刊登的小说和古典诗词,更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她往后的文学兴趣。是以许多年后,处身在绵绵雨天的小镇,陈蝶仍记得有一位凌小平的作者,在诗苑版写的诗和词:“雨歇北道长,途湿醉老在他乡,杯传千盏还须散。茫茫,寒光点点闪路旁。”或“夜宿山城楼,雨细风寒催人瘦,几度烟飘绕杯口,蒙蒙,空对流光数菸头。”古典诗词的感性捉住了她感性的心,对她而言,那是一种“持久而充满力量的美”。
高中时,常去极乐寺,也是迷魅于佛教教本上所铭写的启示联对,如“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之类的,这些文字,给了陈蝶一分静心明性的感化。后来她写〈极乐寺之悟〉一诗,遂有了“岂信佛云种命因啊∕还向寰中梦故尘∕拾起灵签回身看∕不是爱情是禅衣……大雄宝殿惊狂步∕钟鼓沉沉唤孽妖∕欲向西天路不通∕回首平生情更浓∕五百修行非易事∕极乐原来在苦中”的诗句。诗的形式以七言体为主轴,仿效古诗,陈述迷情、离情、悟情的感念,由此可以见出,其对古典韵文喜爱之一斑了。
“那时喜欢阅读《锦绣中华》,刊物中的中国地景与人文,像“西湖实景”
啊“大地春晓”啊,召唤出了幽美的中国想像。间中也背了不少古诗词!很江南的那种。这些具有古典色彩的景象和文字,常会不由自主的从笔端下流泻出来。另一方面,也深受琼瑶小说中诗词性的影响,因此说是具有古典的中国性,也可以。反正对于这类文字,如‘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时独寻黄叶路’,或‘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等等意境和情怀,很是喜欢,故自然而然的,就会把这些古诗词参杂在散文之中了。”所以不难发现,陈蝶的很多散文标题,都很雅驯,甚至引用诗句为题目,如〈杯传千盏〉、〈且看寒梅未落花〉、〈一泓河水乱荷浮〉、〈风雨客途人未到〉,或〈转眼欲唤竟天涯〉等,古意盎然成流丽的声色,承载着她感性生命的出发。而那些融铸着古典诗词的散文,却也成了陈蝶个体心灵的记录。从某方面而言,它也可以说是某种阴性书写的特质,并借由诗词的婉约,表达了一分自我浪漫的情怀和生命的省思。
陈蝶《父女图》 |
《蝶之集》诗文集,砂华作协,1989年
《父女图》诗文集,砂华作协,1992年
《她们的故事》小说合集,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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