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峭壁上,诗歌生命的火成岩
访者:辛金顺(辛)
时间:2012年4月23日
地点:吴岸的家(葛园)
辛:我看你诗歌有音乐的节奏性,非常强烈,是否跟你的音乐背景有关系?
吴:我相信是,但这种东西是不自觉的,没有刻意去追求。然后关于地方性,我觉得那是自然的表现。我现在觉得那些人所书写的地方性,是猎奇的观点,猎奇的观点是站在一个非本地人的位置,缺乏生命感和存在感,这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我没有猎奇,我跟依班人,跟Osman Awang,跟马来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去中国化,因为唐诗宋词里面,有我们的诗言传统,更不必要猎奇,因为我们就是很自然的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诗的表现,也是与这块土地同在。
辛:因为你整个生命是跟这块土地连根并蒂的,所以没有所谓的要特别去凸显什么。只不过是一种自然地敞开,敞开这块土地的种种景观,因此能表现出很强烈的生命力和精神感,展现于创作中,是自然而然的流露而出。所以你的创作意识很清楚。
写出自己不猎奇
吴:也可以这么说。因为生而为马来西亚的华人,必然的要跟这片土地的其他族群融合相处。如生为达雅人,这样的身分无法改变。这样的意识认知很重要。有一次我在吉隆玻演讲的时候,他们提到了南洋文艺。我说,你要知道“南洋”这词是中原那边看我们才叫“南洋”,我们哪里会自称“南洋”的?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我对花踪文学也有批评,花踪也是推出一个“华”字,世界上有水的地方就有华人,这是漂流文学,这不是真正的本土文学,本身的概念就不对了。所以我一直相信本土的东西,只有本土的东西,才有自己的根。所以现在有人写动物、植物、食物,那是猎奇,猎奇就包括一种旅游的眼光,要给旅游局提供材料,那是有问题的。不要写旅游诗,要写出自己深具感情的作品。
辛:你整套诗的理念和想法有很明确的方向,也知道如何呈现诗的生命和走向,你的诗和土地,以及生命意识几乎都结合在一起。另一方面,你经历了砂独斗争,经历了地下组织波动,也经过了坐牢的岁月,这些经历实际上应该让你变成一个非常深具批判性的人,但你比较特别的是,你的诗中几乎没有在这方面有太大的反映。换句话说,你年轻时是一个政治实践非常激进,非常批判性,也非常斗争性的一个人物,性格应该是相当尖锐,而且这份批判意识应该自然反映在你的诗中,这是我们一般上的想法。可是你很多诗几乎把这些批判性淡化掉,甚至去除。可是你却告诉过我,要批判就要走进一个实践的活动中,而不是在文学上进行一种现象式的抒发或表演式的朗诵,可否谈谈这方面的现象和想法?
吴:我们都知道革命是一个政治实践的问题,要有政党和政纲,更要有行动、流血、坐牢,甚至牺牲死亡的心理准备。因此,若以为通过预言和呐喊来,甚至诗歌朗诵来改变什么,那未免表演的性质太高了,因为文学没有这样的功能。文学只是通过真善美改变人们的精神面貌,提升心灵修养。历史所反映的都是这样,你看李白、杜甫,甚至辛弃疾、陆游等就知道,他们也是受到帝朝极权迫害,作品中纵有呐喊,也是一种美学式的处理,然而对政治现实是毫无影响的。我以前看了许多政治经济的东西,现在看孔子庄子,文化层面的知识,五千年的东西你看过多少?你看了几本就来喊革命,这是很可笑的,要深层一点去看。毛泽东的诗词我研究得很好,但它真正的这些东西也不能改变社会,他搞革命,拿枪。他写的很浪漫,但实际上做的却不是这样的。
写实而抒情的表现
辛:你的诗里不止写实,还有你的浪漫色彩, 浪漫思维。不是纯写实,因为纯写实都只写那些劳苦大众、地下阶层,你的诗有你的艺术要求和标准,在浪漫的呈现也有你相当个人的特色是吧?
吴:法国有个作家说,诗的本质就是抒情,没有抒情就没有诗,现在很多人忽略了这个东西。有的造文式的,有的论文式的,有的完全被理论牵着走的,这怎么是诗呢?
辛:所以你还是追求诗的抒情特质。即使在现实里面,不管是《盾上的诗篇》,还是《达邦树礼赞》、《我何曾睡着》、《旅者》、《生命存档》、《榴梿赋》、《破晓时分》,到近期的《美哉古晋》等,都有这方面的一个特色,就好像你说你写妈妈的眼睛,虽然很写实,实际上还是相当有抒情化的表现,相当感人。如果了解你的生命跟你那段期间的经验历程,结合这首诗来看,整首诗就有很强烈的情感。
吴:因为它包含着一个历史,一个内涵在里面。
辛:就好像文革时期的中国诗人食指。他有首诗是写和母亲相伴到乡下,整首诗写得相当平淡浅白,可是如果结合历史,时代场景,整首诗的内涵就变得深邃,完全不一样了。你写妈妈的眼睛也是,了解你背后的意义后,诗突然有了丰富和澎湃的感情,也有了历史背景。整首诗的价值非常不简单。
吴;作为作者,我是尽量不去讲其内涵,诗由读者自己去挖掘意义,或给出意义,这或者才比较恰当。
辛:但不讲的话,不了解历史背景的读者,很难了解那个经验。譬如说我们当个评论者,若不了解诗人的时代经历和生命历验,评论起来,所讨论的往往流于诗的浅面,进不到内里。也就是说,如果不知道一个这样的典故和背景,则就很难进入诗的历史层面。所以对作者深刻的了解还是非常需要的。
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写诗的时候,很多人有不同的观点。现实主义的写法是内容决定形式,诗歌的形式最好不要固定,看是什么样的内容,你才写什么。要长要短要跳动也好,完全不可以有一个形式规定的。有的人写诗就是太定型,这样就不好。
辛:你后来工作相当顺利,诗也出了很多。诗歌充满了生命力,所以从你的诗歌创作中,可以窥见你具有非常强烈和坚忍不拔的生命意志;写诗的题材很广,不局限于狭隘的题材里面,什么都可以写,写得精彩简练。但更重要的是,你在推动文学创作也很用心,请问,尤其承担了砂拉越写作协会的创立,以及出版丛书的工作。可否谈谈这方面的文学社团活动吗?
筹基金会鼓励出版
吴:1985年成立砂拉越写作协会一直到现在。我向来都认为写作者要有一个比较自由的空间,里面不要有争论。然后我就找钱,弄了一个基金会,弄了4万块钱,规划丛书出版,也鼓励他们出书。他们要怎么写都可以,我没有去管,就只是鼓励写作,有需要也帮他们写序。目前砂拉越写作协会已经出版了65本书。这是推动砂洲写作者创作的最好方法。一般上,写作者申请出版基金赞助,我们都会提供3000块钱辅助。我自己没用过这笔钱,这些基金出版,只给砂洲写作人出书之用。而且早期还办过《拉让江》文学半年刊,一共出了12期,那时大家都很热情,而且陈蝶还在古晋,后来陈蝶回西马去了,梁放也不来参加,加上另两个编辑过世,剩下我一个人独撑,很辛苦。虽然出版文学刊物不难,但售书难,因此亏损连连,现在也已经停刊了。
辛:砂拉越写作协会对古晋的文学场域还是起着一定影响作用的。未来必然会有人来进行研究。而且你也很早就参加了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并在2000年成为副主席,后来代作一年主席。这些职位都是次要,你在创作上其实比这些更重要。因为创作成就决定了你在马华文坛的地位。实际上你都一直在写,近几年也一直在发表新作品。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而且我一直觉得诗有纪实与纪史的作用,有些东西不写的话,可能就没有了。如一些地景,因为环境的改变、发展,造成地方景物的消失,小时候所走过或看过的,不见了,也意味着它也在记忆中完全被铲平掉。而我们往往回到一个地方去,就是因为那些景物在,会连接我们过去的生命,当这些景物不在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如果有诗或文字的纪录,至少可以通过诗和文字将它保存下来。因此,你怎么会想到以整本诗集,记录古晋的景观和生命中所走过的景物?
吴:我看到福克纳的那个问题,小小地方他写了十多本长篇小说。我是觉得历史很重要。我们是留给后人的,因为后人不知道。而且写古晋,是我生命感受最深刻的地方,我生长和生活的所在,也是我的精神场所,我觉得用诗来记录,最为适合。
(3,待续)
(南洋文艺,1/9/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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