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散文】
清晨5时许,我从旅馆出来,开始慢跑。6月初,正当春夏交际,天已亮,空气清冷。一小段路后,我抵达塞纳河岸。堤岸空寂无人,一列游览船栓在河畔。我避开圆卵石,专拣方砖石板落脚。不一会,身体开始发热,凉意渐消。在铁塔附近,我听到几只狗狂吠。这次我没受到惊吓,知道它们被关在笼里。巴黎不是曼谷,街上没有游荡的野狗。
数公里后,我自皇家桥越河,右转。现在,河在右,杜乐丽公园在左,前面是罗浮宫广场。我在玻璃金字塔前停留一会,回头登上心锁桥。此桥挂满全球各地爱侣的爱情锁,护栏不堪重担,已经坍塌,现用画板围住,上有涂鸦。渡河后,我向左拐,两公里后,左转再过桥,便是圣母院。在这里,我稍事休息,瞻仰墙上的浮雕。一分钟后,我开始往回跑,经过奥赛馆、荣军院、布满隔夜垃圾的铁塔广场,最后在比尔哈克桥前停下。我没戴表,从钟楼的指针估计,大约跑了75分钟,11公里。晴空气爽,汗流得极少。
在塞纳河畔晨跑,是近两年才学会的享受。
我开始一年几次到欧洲,起自7、8年前。起先,公司的条件不好,我乘经济舱,住小旅馆。抵步的首两天,极度疲累,又因时差,很早就寝。几个小时后醒来,只稍过午夜,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只觉作息颠倒,非得借助安眠药把它矫正。几天后,堪堪纳入正轨,又得搭上回程班机,从头适应时差。
那几年,我常做这样一个梦:一个人在机场慌张奔跑寻觅,老是找不到闸门,分秒紧逼,班机即将起飞,心急如焚。有一夜,我从这个梦中惊醒,忽然顿悟:他x的,此趟班机错过,还有下一班,留下多玩一天,岂不快哉,心急个鸟?从此,不再做此梦。
大约同时,我开始每周三次慢跑。出差时,把跑鞋也带上,却意外地发觉:时差其实并不坏。抵达欧洲后,晚上8时许我便上床,心中少了牵挂,即便不服药也能安然入眠。凌晨3、4点,睡眼酣满,起来上个网,回几道email,正好赶上晨星轻雾。此时,巴黎的小街道空荡寂寥,路侧流水淌淌,面包店飘出烤香,说不出的恬静温柔。
初次在巴黎晨跑,沿途所见,对这个城市的文化沉淀,及其保存文物的无微不至,惊艳不已。巴黎是个精品级美女,风华绝代,任凭韶光流逝,她兀自在河畔顾影自怜。当年德军坦克压境,也难怪法国人不舍玉碎,宁可兵不血刃,将完璧双手拱上。
相比之下,伦敦已从二战废墟中昂然走出。从兰贝桥起,泰晤士河对岸是国会大厦、大笨钟。再下去,有伦敦眼、千禧桥、现代画馆、莎翁圆顶剧院、市政厅、塔桥。新旧时代从容交替,展现一个现代都会的自信。在残月晓风中,长河悠晃,一路跑下去,无比酣畅,只小心别吵醒了桥底裹着厚被打盹的流浪汉。这段路,到了下午,游客行人如织,又是另一番风景。这时,滑铁卢桥下,摆着热闹的旧书摊,年轻人在旁溜滑板,轮声隆隆。附近,英国影协的书架上有许多好书,试写小说的我,可以从中学习如何讲好一个故事。
其他城市,也有适当的慢跑路线。在开普敦,经过绿园体育场,就是平坦的林荫大道,大西洋拍岸的浪花,为脸庞洒上点点清凉。曼谷的伦宾尼公园,外围跑道全长2.51公里,园内没有野狗,下午6点播放国歌,必须止步致敬。从斯特拉斯堡的古堡酒店,穿越茂密树林,可达德法交界的莱茵河。至于孟买、耶加达、胡志明市、约堡等城市,或环境欠佳或治安不靖,我便留在健身房用跑步机了。
30年前,还是大学生时,断断续续时有跑步,通常不超过5公里,后来就放弃了。几年前,感觉身体渐差,脚步沉重,便决定重拾此运动。我家后面就是勿洛蓄水池,圆周4公里多。首次尝试,不到5分钟就已气喘如牛。一个月后,勉强可以跑完一圈。两年前,无事浏览一个马拉松赛事网站,忽然心血来潮,心中度量:10公里太短,全马太长,半马21公里,可以试试吧?便登记。当时离开赛事还有半年。我上网下载了一个训练计划:每周3次,两次5公里,周末逐渐增加里程。数月后,周末长跑超越15公里,每周累积里数接近30,便斗胆去跑半马。那次,用了将近3小时,精疲力尽,最后几公里,还是半跑半走的。
慢跑养成习惯后,体重减轻,恶梦也少了。跑步时,天地都封闭,只剩下自己和身体的对话。跑道上,有人超前,有人落后,都不相干,只余自己的脚步自己的路。于是,天渐大,人渐小。事业、梦想、兴替、得失,“三千繁华,弹指刹那”,忽然间就领悟了。
我还计划去跑全马呢。如果膝盖顶得住,毅力又够,6小时内应可完成。有人说:这对身体是不必要的折磨。没事起个大早,追在一两万人身后,拖拖拉拉42公里,剩下半条命勉强交卷,那遥遥在前的胜利者,只需一半时间就轻松完事。如此折腾,有何意义?
然而,这是我一个人的马拉松,我只跟自己竞赛。此时,我还有力气抬起腿,落脚前方;可以再写一串句子,让小说更接近终点。我凭什么放弃?其实,我有幸在浪漫的塞纳河畔流连,乃因事业上的机缘巧合,但这事说垮就垮,明天的阴晴祸福,谁也说不准。当下,虽然狼狈气喘,且留点余情,欣赏心锁桥上的涂鸦吧。
虽然,在大天大地之间,这都是微不足道的。
(南洋文艺,29/9/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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