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答的音调
若波罗【文学观点】
玛乔恩始终没有告诉金妮,她在医院楼梯间的发现。那道她到病房探访金妮时天天上下的楼梯,每道阶梯前端原有3条小线沟,作用是防滑。可人脚上上下下,阶梯中段的沟纹都快被鞋底磨平了,只有靠墙和栏杆的两边依旧清晰,没被人踩过的痕迹。玛乔恩其实看得触目惊心。她原想说些笑话舒缓那心惊,比如:人就是跟屁虫嘛,愣是要走别人踩出来路。又比如:承包工程的建筑商就是偷工减料啊,选了不耐磨的便宜磁砖来交差,消费人就只好自己顾自己咯。然而不管她再怎么扯,最后都会联想到那些脚步都不轻,心事都很重。(摘自:〈玛乔恩的火〉)
阅读梁靖芬的小说,必须慢,不只因为如她所言,由于钟爱行文节奏而琢磨音声,引人必须字字默念,也因为叙述者立意要慢,从物到人细腻观察、打趣与断言曲折揣度,处处都藏着欲语还休的心事。读梁靖芬的小说,就是在读着她的流畅行文,尽管偶有杂夹口语,自然还是通篇纯熟的中文。以这样明丽流畅的语言,或是打屁或是辩诘,我们读着的就是梁靖芬那汇聚了诘问、自嘲、叹息、波动起伏的百感交集。
这6则短篇分别以水、土、火、木、金各自穿插入题,至终篇〈颠簸〉收尾。读罢会不由得深深佩服起来。小说看人看事,不时透着一股早熟的沧桑世故,却尚能幽默自嘲;直至某个拐弯处,才叩上先前埋下的伏笔,那平时麻痹如眠的尖角,忽地耸起,有时戮得发痛,或如慢刑折腾,偶尔也有让人喷饭的——正是此时此地的生活写照。
小说不乏针对公共议题的反思与疑问。如第一篇〈水颤〉,以马六甲三保山青云亭的古迹保护与郑和立像为轴。小说并非只以古迹保存为其“主题”。它与小说中另一叙述阿姆失忆的故事平行展开。虽然前者所占篇幅颇大,却非直写。小说中叙及郑和肚皮让人摸得油亮,自有现实古迹议题根据。三保山青云亭曾有遭铲危机,为免当局找到借口,故为郑和立像之事就搁置遥遥无期(由于郑和是回教徒,故不准立塑像)。
古迹保护攸关地方的空间记忆与诠释,当然值得关注。但小说却有更独立的空间。梁的这篇小说不志在维护或支持民间运动,书写经常是从热腾腾的前线退至阴影处才开始的,只有在政治激情冷却的背后,才有让技艺与思索展开的周旋余地。
小说独有的应答音调
在〈水颤〉这篇小说里,叙述声音有时晃入那被敬奉的“客体”内,使其能否定、感叹、发声,而与之应答的,则是那充满揶揄中国性传承意味的“我祖上”云云。在华团与官方的冲突争议里,那纠纷烽面来自双方对本土的不同诠释。由于两造所持的成见是如此坚实,要达到真正的交流,竟是难以想象的困难——在官方与民意之间,在意见分岔的多重疑虑之间,乃至到小说的叙述声音与被叙述的这些“对象”(官方、民意、团体、个体)之间;然而也只有在小说里,才最可能发挥这多种声音、观点并存的多重变化与皱褶,由此形成梁的小说独有的应答音调。
梁的小说喜欢采取一种沿着碎片边缘蜿蜒漫步的观察思索。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对政府谩骂、抱怨是容易的,但构思一篇小说则挑战观察、叙述布局的难度。从大至国与族,小至两人之间,甚至任何一缕思绪动静——都与语言中的权力伦理息息相关。正因这份语言赋予人的心智辨述、记忆与隐喻能力,才使人在群体社会中存在的叙述显得可能。就像恩斯特卡西勒说的:“正是语词,正是语言,才真正比物理本性更直接地触动了他的幸福与悲哀。”
梁这本书的6篇小说,遍及各个阶层,从语笨言拙的乡民,至到能言善道对答如流之辈(如〈颠簸〉里的阿穆,以及,尤其这6篇小说的“叙述者”)。从表面上看来,小说讲的都是“他们”的故事。无论他们属于哪个阶层,其实都难以完成自我的叙述。如〈水颤〉里阿姆之孙,在祖上与阿姆之间不断交替变换那痴痴作想的想象与焦点,越是意欲捕捉过去,那叙述的语言就越不可靠。
〈土遁〉的主角南岚过去在园丘受虐的恐惧,小说里只有收留他的阿峇可隐约猜测得到,但对南岚而言,这恐惧的过去是难以诉说的。他跟任何人都谈得极少,小说写他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僧人在庙里一起静静扫地,“互看得久了,两人或许真能交谈个一两句”——但毕竟是谈得不多的。固然,谈得多不一定就能了解得深,交流不在于说得多,而在于人与人之间那份不说就能了解的可贵。大抵这样的体悟希冀就贯穿整本书,也许亦弥漫在梁的其他小说中,如她在2013年获海鸥文学奖的小说〈按摩〉。到了末篇〈颠簸〉里家人的言谈与拒言,就更原委曲折了。
然而,仿佛亦与这份超越语言囿限、突破个体藩篱的希望同时平行,小说也意识到在这缄默的心领神会底下,也同时存在(万一)交流堵塞的代价;如果语言不能交流,那沉默可以?但毕竟沉默能有所予,有所不予。时间过去,那隐藏着马共山老鼠真相的发现(如《土遁》里僧人的可疑身分),抑或是为了照顾朋友/爱人,该说的都忍耐着没说,直到死亡临到而断然告别,如同〈玛乔恩的火〉那句不复再能的叹息:“啊﹗还需忍些什么呢——”于是关于说与不说的善意,那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免沧然颤悸。
慢火炖烹生活
在〈土遁〉中,那在英军尚未把华人迁入新村之前的年代,那居于荒野林边的乡民,他们的语言也仿佛染上那山林空间景象中的荒芜郁浑。词汇是那么地少,人们只能反来复去地说,人似乎是靠没说的与积蓄着待说的希望,或更含糊的什么来生活;如同阿峇所承袭拥有的土地,那边界其实已经给大片野林覆罩而模糊不清了。然则,这浑沌度日的平静终究不敌英殖民以其语言定义下的敌我分明——其实敌人并不清楚,只不过是看到可疑的就一律枪杀——最终送来村子山边一场近乎屠杀的灾难。
在梁靖芬的小说里,人们对国家机制的怨馁嘲讽常是无奈的,〈刻木〉里的砂独余梦,仿佛徒余家常闲话般的反复咀嚼——尽管无力为此举戈征伐,然而这么零落地嚼着,这看似固执与消极的闲聊,却也有一份看似虽然消极但不失固执地,微不足道地在国家一体平滑的语境里,滚动着那不服气的牢骚。
〈黄金格斗之室〉里共同浴室的种族关系是极隐晦的,日常生活的和谐状貌,隐藏着尽管不提、却也不能取消的过去,小说结尾留下幽默的手势:一份平平庸庸、无关(族群)大事的不安,仿佛在所有能明辨的界限底下,其实还藏匿着不怎么好说的尴尬暧昧。小说观察剔透,驾驭叙事的功力惊人卓越;这每隔两年一篇的小说,真正是以慢火炖烹生活这锅难言的杂陈滋味。
无论是南来祖上、马共或这现代的琐碎生活,相对于有记录的历史,他们的存在何止是碎片,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尘或沙。也只有小说能透过虚构,试图为那已逝的沙上痕印来绘像——他们曾经存在之惊与惧,以及那仿佛隐形了的暴力。这生存经历势必跟语言相关,人如此仰赖语言、名字去叙述与表达,甚至惟有表达,才能证明一个人存在。但道出又总是只能一次说一件事(借用梁之言),因之回忆、叙述便有了先后顺序,而书写又不得不从有限的时空遭际去寻觅出口与可能,由是书名“五行”也就铭刻了这一往昔由移民携带南来,建立物我时空秩序的元素——其实也就是语词。在这混杂的“本土”、“华人”社会与现代国家的框架中,五行也就拖拉驮袱连串现实繁琐,剥轴拆架,摇晃着一路崎岖。
(南洋文艺,22/12/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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