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禁食节落在7月中旬。阿马尔问我有没有兴趣陪他一起斋戒?我时常以断食来排毒,禁食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大问题,就轻松答应。他要我依据他们的习俗来禁食,问我愿意配合吗?
幸好我们不能合法结婚,要不然我要改教了。
阿马尔笑着在我背后用手肘扼着我的脖子,说我越来越厉害顶嘴了。我抓着阿马尔的手腕重申,宗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利用宗教来剥夺他人爱人的权力。扯上这话题,是刚刚电视节目播出全美同性婚姻合法;阿马尔问我要不要去结婚,我反问要改教吗?他不作二想。
恋人总爱谈些有的没的,只要小心翼翼不去触及彼此的敏感地带,感情可以细水长流。还记得刚开始时,我们聊政治,差点翻脸。
阿马尔挺的是那一派,我是他认为的反派。他说我们新一代的华人,不知感恩;我说阿马尔你曾受过政府的优惠而我没有。况且这么明目张胆的贪污,干嘛还要捍卫那些不知所谓的尊严。对于已故李光耀先生的丰功伟业,阿马尔也不以为然;他说李先生是共产分子,也边缘化新国的马来族群;我说不要轻易批判别人,只有上苍神明或自己才有资格批判自己。此话一出,惊觉,我也没有资格决断自家政府的毛病,暗中瓦解我的立场。
磋磨了一年,各执己见的政治课题不谈为妙。然而宗教的话题,却不曾伤害我们的感情,尽管信仰不同。我想,真正的宗教都是以爱为基石——化解纠纷,消弭争端。
每到傍晚7时许,我会在楼下的佛台前,点燃卧香,诵经四加行,忏悔伏地行大礼拜;阿马尔会在楼上,净洁身心,摊开毛毯,朝着麦加的方向祷告,先俯首站后近半跪参拜上苍。阿马尔拜他的先知,我拜我的三十五佛,着实没有冲突。
我们也常分享心得。以前我会觉得直接用佛法教导一个不懂佛法的人,对方可能会排斥,教诲也可能变成指责。然而阿马尔渴望了解不同区块的知识。
阿马尔问我人为什么那么多烦恼?我想以十二缘起里的萨迦耶见我执或四圣谛解释,但我对英文与马来文的理解有限,实在难以传达真意。就简单的用贪嗔痴对他讲。讲着讲着,发现贪欲嗔心较容易形容,至于痴,我随后上网找了好多英巫翻译,都无法道尽其意。
虽然如此阿马尔却听得津津有味,像说中了他的困惑。他说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总感觉生活不踏实,甚至折磨人。
阿马尔年轻,爱追求名车与时尚服装,我私底下知道他的苦恼,像当年的我;彷徨是年少必经之路,要跌倒很多次才能明白。我借机暗示阿马尔,其实是我们自己要得太多。
阿马尔的父母在他中学时不幸患病,相继离世。之后,由他的阿姨们互相照顾留下的兄弟俩。自从阿马尔就业后,亲戚们都会留个房间,欢迎他随时来住。我很羡慕这种亲戚不计较的文化,在我们的族群里已经很难找到了。阿马尔说他的先知,以游牧的方式,来统一教化族群。他也要像先知一样,在这里团结各个亲戚。
我想,这也是他的致命点。原本以为,他父母双亡,出柜应该比较容易。可是传宗接代的家庭观念在他的族群里已是根深柢固,不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虽然已不需要向父母交代,阿马尔还是会很在乎亲戚以及族群的眼光。所以阿马尔是非婚不可的男人。我允许他结婚,谁对未来的生活不存企图,况且他别无选择。
而我跟阿马尔交往的事,朋友们有些嘴边奚落,有些关心。有人问我,这种关系万一被发现,会不会被他的族群乱石砸死?我当时没有想到这点,就问阿马尔有没有这回事?他别有意味的笑说,只有已婚的人才会被掷乱石,未婚者的刑罚是,后庭花被塞硬物致死。我不知道该不该附和他,对自己的处境一笑置之。
阿马尔不爱吃辣椒,少荤和陪我吃素。我时常带他去吃有机,他很喜欢色彩鲜艳的沙律;他对老板娘说沙律酱特别香,可不可以教他做。老板娘对阿马尔的印象良好,开店至今只有他一个马来人来吃,就毫不吝啬的教他用米醋蜜糖和柠檬来配制沙律酱。他爱健康食品,超出我所知道他对健康在意的程度;也许他曾今照顾患疾的父母,感受过病痛如何蹂躏一个人的灵魂与躯壳。
他说要经营一间有机店,专攻马来市场。这似乎又是阿马尔爱做梦的想象。我要马上给个很棒的答案来限制他的念头。我说马来人多数是无肉不欢的,要他们吃素很难,要他们吃有机更难;再者,很多有机产品都不是清真食品。
讲到清真食品,我曾犯了一个错误。去年,大家以为咖啡厅很有赚头,各式各样的咖啡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我带了他去了一间当时口碑还不错的咖啡厅约会(现在这间已不复存在,只留在记忆里深切悔罪)。
我点了这里最著名的提拉米苏蛋糕给他。浅浅奶白加上浓郁的巧克力粉,蛋糕卖相出色,任谁看了都想跃跃欲试。阿马尔用茶匙切了一小块,徐徐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脸色忽变,像是觉得恶心,他把口中的蛋糕吐了出来。我很讶异,难道蛋糕不合胃口?阿马尔问这提拉米苏是不是有酒精?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这蛋糕著名之处就是掺加了烈酒。
怎么办才好?平时很少来咖啡厅,只是朋友曾介绍这蛋糕,我吃过就念念不忘。可是我竟然忘记那说不出的好滋味是酒。我懊悔羞愧极了,连声道歉。阿马尔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他之前看过菜单,菜单上也没有注明有酒精成分。他对我说,一滴酒精需要44天来忏悔祷告以排出体外,你知道吗,刚刚那一小口蛋糕不知道有几滴酒精了。
他叫餐厅经理过来,我担心阿马尔是不是要发难了。他问经理,这提拉米苏有酒精成分吗?经理一脸错愕,忙说对不起。幸好阿马尔还不算蛮横,只是提醒他们,最好在菜单上注明部分食物含有酒精。经理声明以后会加倍留心。
阿马尔以这种方式找到了他的尊严。其实一切都得怪我,平时很少跟马来同胞交流,以致一时的优越感而忽略了另一个族群的存在价值。
今年的禁食节落在7月中旬。阿马尔问我有没有兴趣陪他一起斋戒?我时常以断食来排毒,禁食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大问题,就轻松答应。他要我依据他们的习俗来禁食,问我愿意配合吗?关于斋戒的意义,每个宗教都有不同的诠释;不管是赎罪或是获得更高的心灵层次,反正都是善德;我愿意试试两天,我相信任何事情都能造就好事。
第一天禁食,我们在酣睡中被闹钟惊醒,已是凌晨3点半。盥洗完毕,就往厨房准备一些轻食;我蒸了一些素肉包,阿马尔则在旁准备五谷饮料。4点多我们开始进食,他说这个进食时段叫沙胡尔,过了凌晨5点40分,即黎明破晓前的苏布赫时段,开始禁食封斋,连口水都不能吞咽。
上班的时候,我困意来袭,因为从没试过那么早起。阿马尔很贴心,会随时传短信来问候。他说如果真的捱不过来,那就吃点东西。我叫他别担心,打盹是一时的,以经验之谈,饥饿会刺激中枢神经,让你精神百倍。阿马尔说等下他会买些干枣蔬果,晚餐由他来准备。
阿马尔已经知道我的饮食习惯,晚餐弄都得比较清淡;香椿蘑菇芋头是他的拿手好菜,当然少不了从有机店学来的沙律。我们喜欢的菜肴,不是那种传统的家乡菜,而是我们共同努力寻找适合彼此身体的创作品味。
这顿晚餐,阿马尔尝试融入优雅的餐桌礼仪,和我一样用筷子吃饭。虽然有点不灵巧,对一位异族同胞来说,已是难能可贵;我给他一个鼓掌,顺道祝贺我克服了饥饿。
我曾告诉他,以前要是我们筷子拿不好,就会遭父亲鞭打。我们就是这样,边哭边吃,慢慢学会用筷子。阿马尔听了我的凄惨经历,反而不觉可悲。他说很想有个父亲,教他拿筷子。
起初,我叫他模仿我的手势,可是怎么教都不会。后来我试着用左手拿筷子,的确不容易办到。我说我真的不配做人家的爸爸,他黑着脸看我。我骑虎难下,勉为其难努力拼凑儿时惨痛记忆;花了不少时间思考,终于找出端倪;只要支点和施力点的位置对了,就能轻易夹起一粒花生。他很是高兴自己终于能夹起一粒花生。
一年的尾声即将沉寂之际,远在欧洲突然升起一股新的恐惧。法国巴黎在11月13日晚发生恐怖袭击,造成逾百人身亡,伊斯兰国宣称对巴黎恐袭负责。骇人的新闻造成世界不安、气愤与反感。
听到消息的那天早上,阿马尔心里感觉十分糟糕,始料未及人类怎会如此丧心病狂。他对我说,穆斯林是以肃穆而又低调的方式生活,他非常担忧与惶恐,整个世界会不会因为伊斯兰国的残暴而误解了穆斯林?
“Honey, jangan risau jangan takut, saya faham.”
我温柔以待。
(南洋文艺,15/12/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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