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弹琴的赖国芳(右)与唱歌的方路。 |
我最初认识方路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叫他李成友。那年我19岁,和孙春美接办一个由马汉老师起头的文友年度聚会。那一次在北马举行,方路带了一批大山脚的朋友来。我们从浪敲屿一路玩到槟城,晚上,几十个人挤挤睡在海墘路一间宗乡会馆的硬木地板上。当然,我们也举办几个正经八百的座谈会和表演。第一张照片就是当时拍的,我抚琴,方路在旁唱,若不是自创的新谣,便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之类。
再见方路,是30多年后,他已经名满大马文坛,刚夺下花踪新诗首奖。他到温绮雯的书屋为“方路房”敲锣开幕,我和太太到槟城会旧友,住进几步之遥的“黎紫书房”。方路讲座完毕,绮雯带我们到浮罗山背海滩散步。轻涛拍岸,浪淘尽惨绿凤华,多情笑我们早生华发呢。
方路说他羡慕我两样:一是我的腰围,二是我的新加坡币。我说:他年轻时已完成多次马拉松,而我仍须努力,腰围以后才可赶上。至于新币,赚多百倍的大有人在,诗人用多年生命烘培出来的气质与从容,却是凤毛麟角。
三十多年后的赖国芳(左)与方路。 |
我缺席了这么些年,他生命的轨迹都从别人的叙述和文字里得知。他在东海岸任职了几年,在那里有一段“没有处理好的感情”。从台湾留学回来后,他在事业上作出选择,放弃升职机会,换取写诗的空间和时间。他的诗,“溢出一股属于江湖的痛”(〈寂寞手艺〉),写父亲“黄昏时从肉铺推来脚车/挂好两片刚烧好的花肉”(〈父亲的晚年像一尾远方蛇〉),“东家的冰厂仍传来冰块搅碎的回音”(〈卵生乡愁〉),层次丰富,“脚车”更是北马道地的用语。方路说:2004年母亲去世,他的诗经历感伤阶段,如今处于悲情时期,最终要进入以宗教、禅或美学为基础的忏悔阶段。
因为朋友的缘故,我重新接触马新两地的新诗。前些日子,程可欣送我一本天狼星诗选,我翻来翻去,大半读不懂。也许我不该去读懂,任由诗情如“海潮在心中冲洗”?我去问在马大中文系教诗词的潘碧华:为什么我读东坡清照弃疾,时隔千年,距离万里,却比同一个世代空间的“诗人”更有feel?碧华的回答,我在这里就不复述了,免得成为众矢之地。方路的诗,却是accessible的。
诗人以简洁的语言提炼生活中的意像。清代的熊士鹏说,诗抗拒“嚣而杂”、“昏而浊”、“粗而肤”、“冗而散”。诗人的基本素质是“清”。而“清”,最终取决于心中境界的高低。人心的境界,高贵或猥琐,是天赋加上历练和修养的结果,无法取巧。就如企业的现金流,有无一看就知,不像损益表可以轻易灌水。境界浅薄庸俗,请从今天开始努力。境界高雅,词“达”或文字平实即合格,若能做到“优美”,则谢天谢地。至于“华丽”,就好像迷你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穿的。
方路的境界与文字造诣,已达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最近在网络上发表一些另类短文,算是长途跋涉后短暂的从心所欲吧?在这里,我对方路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他用诗境来描绘这个世代的桃花源。这是个混乱的时代,人们失望、焦虑、悲伤,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信得过的愿景。然而,现代的桃花源长什么样子?马新泰印与中国大陆港台又有何不同?该不是锁进深谷,把智慧手机埋进地里,自耕自养吧?又或是信耶稣得永生信佛祖得解脱?信靠神可以是智慧的开端,若走到极端也成了智慧的结束,那便是愚蠢或懒惰。我想:诗人凌驾世间的纷扰,从高处鸟瞰红尘,心中洞明,或在俗世间无能为力,在文学的世界里,他却可以放荡不羁,让想象无限奔驰。这个世代,谁能带领众人越过心灵的红海?我敢说:不该是政客商人神棍,而是诗人小说家。
在面子书上的方路,总有一大群人簇拥,桌上一堆美食。偶而,看他手上拿的饮料,不禁要轻呼:朋友,小心含糖呀。不过,见他心广体胖,大家亲热地唤他的别名“大水”,也就由他去了。在这个作者多过读者的世代,胖胖吃尽人间烟火的诗人,比干瘦咳血呼吸寒酸气的文人,更“符合时代需求”。我希望方路身体健康,若命运嫉妒诗人,给他一点三高就好了。
因为,我们迫切等待他的桃花源,怕等不及,盼他跨过悲情跳过忏悔,一下子快快就到。
2015年11月25日
(南洋文艺,8/12/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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