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2日星期一

理想诗人之路_4

林建国【文学观点】

诗写得如此之多,抽丝剥茧之后,意思往往只有一个:就是不忍割舍。加的心法,让他的诗作情绪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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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在《实践理性的批判》这部论析伦理的著作书末,曾自信满满写道,无论天上的星空(真理),还是心中的诫律(伦理),他均握有十足把握,可将二者统一。很快他发现,两者鸿沟非常巨大,有待一番未完的哲学工作为两者桥接。随后完稿的《判断力批判》,前半部论美与崇伟感的部分,便在建构这道桥梁。然而,俯仰天地之间,距离如此之巨,审美怎会是桥梁?

康德自己在《判断力批判》里的解说非常复杂。但要化繁为简作为本文之用,而又无伤原旨,容我借用拉康在《精神分析的伦理》对康德此书的解析。

拉康论道,康德三大批判所言判断,实为一种:对象在场时,判断结果是真与善;对象不在时,效果是美。前者及物,后者不及物,如此而已。拉康当然作了极大简化,但旨意清楚。简言之,审美作为判断,可与(1)辨明科学真理的判断(以自然界为对象),以及(2)辨明是非善恶的判断(以人的日常实践为对象),作出分别之处,在于审美没有对象。说花是美的,重点不在花,而在说明“我有能力察觉到美”,花是否真的美(或是不美)没人知道,至少寻无客观标准。

康德一个有名的说法:审美是“不带目的”(没有对象)的“合目的性”(判断机制),大约便是此意。但条件是,即便是美的判断,本质上跟真与善的判断同为一种。尽管康德赋予此3种判断不同专有名词,但三者确可一块思考。如此这般,能作审美的人,必也具备真、善分辨的能力。审美实际运作,便有科学、道德在背后支撑。

更重要的旨意在后头。在康德体系里,判断能够进行,尤其美的判断,在在说明人是自由的。审美的意思,指人能自在地运用判断;透过审美,人因而取得自由。当审美能让人自己作主,审美便是伦理的。天上的星空、心中的诫律,彼此得以桥接,便在人心灵上这份自由自主。

〈兰亭集序〉有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放在康德体系里理解,应该就在定义审美。如此心旷神怡,人自然变得完整。完整,因为除了知道星子们运作有其轨迹,人的行为有其不可毁损的诫律,我还知道真、善之外,尽管没有特定对象(我仅只“游目骋怀”),我的判断运作并未停下。反而,天上星空与心中诫律之间这个巨大的空间,被我的判断力填得满满。我感受到的是美,且是无尽的美。
辛金顺的《诗/画:对话》所以令人深感恬美安适,就因为俯仰天地之间,没有一件事、一个人不受他的关注。他的诗,可以始于任何一事、任何一人、任何一处,但每件事、每个人、每一处在他诗里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完整应是辛金顺的诗所追求的,以致诗人呈现的世界没有碎裂。个别题材入诗(妇孺、祭祀、狩猎),虽然透过不同诗篇呈现,但最终它们共同构成了世界的完整。《诗/画:对话》甚至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对象:严格说它没有对象,因此也就无所遗漏。

如此写作的这部诗集,难免成为传统诗评的挑战。传统诗评典范,既止于分辨诗句好坏,恐不在意诗人写作的动机,以及动机里的伦理考量。何况《诗/画:对话》是诗人由绚烂回归平淡之作,没见有太多火花,诗评难保不会失望。说不定,政治语言、广告文案还更精彩;反正,佳句就是佳句,管他政治宣泄还是不实广告。问题是,政治或是广告的无中生有,乃安那其式的唬弄,其语言操作,对于真、善两事,视而不见、见而不理,极其独裁。另一方面,面对权力与商品,又变得莫名其妙的奴才。无论何者,一样把人当笨蛋,又不负责任。这种语言操作,诗只有站在它的对立面。诗评呢?诗评必须选边,不能事不关己,否则审美将沦为毫无价值的清谈。

在此我无意忽视诗评工作的重要,只是一些传统诗评写得毫无感情,分析诗句,有如解剖大体,忘了诗是个活跳跳的生命体。而生命只能是个整体:一个生命体并非仅只局部活着,而是所有器官都必须活着。把握生命,等同把握一个完整的状态,而这正是辛金顺的诗所追寻的。这并意味,他诗的哲学里没有减法。诗写得如此之多,抽丝剥茧之后,意思往往只有一个:就是不忍割舍。加的心法,让他的诗作情绪饱满。

尽管辛金顺写过不少他人难以超越的诗,《诗/画:对话》是否进入了诗的理想状态,基于对诗评的尊重,我们应该容许辩论的空间。但对于诗人本身我没有怀疑,他深深带有理想诗人的身影。在我的想象里,他已走在理想诗人的路上。

(4,续完)

(南洋文艺,13/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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