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张脸》 | 散文集 | 翁弦尉著 | 八方文化创作室 | (新加坡)出版 |
如果眼睛长在屁股,是不是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美丑是屁股,而不是脸蛋了?如果这样,会不会到时画师们对准的都是屁股了?
你住在那里,像个永远不老的幽灵,抿动着神秘的嘴角,活到今天,你大概也有400岁了吧?脸庞没有一丝鱼尾纹,每天这么多人来探望你,跟你共照。没有沉鱼落雁的相貌,鼻子像个火车头,嘴巴像一口封闭多年的死井,眼睛似两座死去多年的火山口,薄薄铺在头上的长发,有些发黄,似假发或染发。怎么这会是我童年里第一个觉得美丽的人?可能是我现在踏进你芳居的姿态不对,或者有太多张的脸一起住在这里,看了太多太久,不禁心底发毛,为什么对准的都是脸?而不是身体的其他部分?脸孔只占了人体的十分之一,为什么它可以完全决定一个人的美丑?只是因为大家的眼睛长在脸上?如果眼睛长在屁股,是不是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美丑是屁股,而不是脸蛋了?如果这样,会不会到时画师们对准的都是屁股了?
勾勒莎乐美的画师,可能看腻了男人的嘴脸,借那位神情自若的莎乐美的手,把圣若翰的整颗头颅割下来,端在盘上展出。巴黎此行,你主要是要看这幅画,没想到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在最不起眼的一角,却发现另外一幅画。首先引起你注意的是这幅画里,穿着豹皮服的男人,狡诘的神秘微笑,一点都不逊于蒙娜丽莎,果然是出自同一个画师的手笔。他一手持着十字架,另外一只手朝天指去。这幅画下面的墙壁,有道不为人所轻易发现的裂痕……
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作者眼下经常是抽刀断水,无法泾渭分明。上述文字既是耗费几天时光逛游罗浮宫的散文札记摘录,亦是想写但至今没时间写下去的科幻小说开头:想像未来的世界,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在屁股上,会不会人类自称的真、善、美需要改写?也许地球上的人类会更相亲相爱一些……。那将会是一本应该在60岁后出版的长篇小说。而这是一本应该在30岁之前出版的集子,它的忧郁、不安和躁动让人脸红耳赤。本来多年前集子就应该面世,一间历史悠久的出版社的老板书记主动向我约书稿,豪气地拍着胸口道一切包在她身上,没问题。后来书稿提交上去,无声没息,一年后遇到该书记,她淡淡地说书稿被老板枪毙了,因为老板是很虔诚的XX教徒……(也许我应该在提交书稿的关键处,多添省略号)。
现在这本集子看来看去都像似出土见光的老书,尘封着许多当事者恐怕都快遗忘的记忆、想象和欲望……现在终于出来了,这会不会是别人的书了?只不过现在需要署上自己的笔名,就好像蒙娜丽莎可能出自蒙娜丽莎的手笔?只不过刚好需要署上达芬奇的名字?
也许每人都有一张神圣不可侵犯的脸……可能只有作者的眼睛长在屁股上。
也许是别人过于对现代散文作为一个文体既毕恭毕敬又满怀狐疑,不是把它们视为剖心掏肺的匕首,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可是一直以来不是一个专心于经营特定文体的人,这些年来写的较多是小说也早足以单独结集为另一本书,新诗其次,然后才是散文。但过去已出版个人小说集和诗集,唯缺散文集。一直以来对以西方Non-fiction为标准的现代散文文体有点感冒,自身虽然不是一个很擅于通过文字伪装和表演的人,然而更自在于一种不安分的跨界——对文体各种界限的跨越。有些散文写到最后干脆以小说(fiction)的形式发表,以免伤害到那些弱小的心灵。有些本来是以散文的形式发表,但没收集在此书,因为有意把它们改写成更好看的小说。有些文章的句子行间,部分有散文,居中亦有小说,均收录在小说集和散文集亦无所谓。古人写起散文大概比现代人自在多了,传统散文容许各种寓言、拟作、伪托、代言,为什么来到现代却变成伦理问题了?其实最大的妄想是想把所有的怪物写进文章里,宛如浇铸一部现代《山海经》,介于神话和历史之间、地理风土和虚拟网络之间、真实和虚构之间……
初期写作,周边的朋友已以疑虑的眼光提醒我:可不要把我们写进去。那是年少:一开始周围的不断膨胀的世界拒绝了我的书写。到底书写一如埃及古神休斯(Theuth)所称的是Pharmakon(增长智慧和记忆的解药),还是太阳神(Ammon)所谴责的毒药?(据说它使真实的记忆力败退,使伪知识取代真智慧,使那些所谓文人变得难以相处——他们所拥有的,是自以为是,是助长“智”的骄气,而非真知。)
时常无语对之,比较和一些古代先哲们过意不去的是:他们爱说世界是一本书,是一本历代人类共同执笔的书。然而世界从来就不可能是一本书,即使是,它的一大部分很可能是一本抗拒被书写、被记录在案,甫出版就命定要被消毁的禁书。
影像当道,跨语跨界无远弗届,道德警察大概也无暇逐字逐句再检视一本中文书,对文字从宽处理,这或许也是文字在影像时代可以安身立命之道罢。但也说不准的,这年头大概比较能吸睛的是面子书,也许没有多少读者会再这么认真细读纸质书本,说不定剩下的忠实读者是一批道德警察。
如果果真任何用到文字的东西都正在消亡,那么就没有多少人还会去逐字逐句细读集子;如果你果真一字不漏细读《第二张脸》,我要模仿文友煞有其事的祈祷:
“请救它一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又因此多了一个继续乐此不疲写下去的借口。
(南洋文艺,13/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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