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殖康诗集《过客书》 | 有人出版 |
而必然的,在创作上,只有让诗的视域往外拓展,才能将诗的生命壮大,尤其让诗探入生活里,探向现实中,使诗产生了更宽广的吐纳腹地。
殖康要出诗集了。27岁,出版第一本诗集,具有非常大的象征意义。
在他的文学生命史上,这本诗集的出版,是一分诗性的召唤,让诗言主体,有了一个可以安居的家。以后的诗作,从第一本诗集出发,也将会有所依据,或有着更能辨识诗人身分的根源与流脉。易言之,诗人未来的诗作,其之关怀面向、想象力、感受力,以及语言姿态的更张与变异,大致上,将会由此延伸为其诗作的意向图式,而呈现出属于自己未来创作的意识与视野,甚至风格的炼就。
(虽然古人常有“毁/悔其少作”的懊恼之事,如汉代杨修,明代徐桢卿,清代的黄仲则等等,总希望铅华少作,尽归丝竹,过眼而忘。尤其在抵达某个年龄之后,许多人再回首年轻时所写的作品,或欲选入自选集里的时刻,常有欲删之而后快之感。毕竟,创作的视域期待,会因年龄和人生经验的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要求了。但对于第一本书,或第一本诗集,就作者/诗人的创作意义上而言,仍然具有碑志般的重要。)
而殖康在大学时才开始创作新诗,起步不算迟,但也不算早。又因念中文系,所以在诗的语言上,难免会沾染上以雅驯为主的一套诗歌语言系统,那属于文白交杂、简练、凝聚,并具有书面语法的思维结构。这是一般源自修读文言和古典诗词的涵养薰发,一种“文”体的表现,但语言结构却趋向稳定特质的语言表述。大抵上被古典文学训练过的人,笔下文字,几乎难逃于此一语言的声情笼罩。
因此综观殖康诗集里的诗,到处可以见到如此典雅的句子:“千丝护着缠绵/万缕疼着缱绻/抚摸着你的鬓发/我的甜言”(〈单人床〉)、“也该有一双玉手/拂我,以蔽月之柔/助我阖那双疲倦的眼/让这个夜晚短些/让梦的世界长些”(〈独坐〉),或“暗夜染你成禁地/淌血的湿流过干土/抚拭泪流之魂那游荡/静守一整个空地”(〈纪念碑〉)等等,那更遑论“华发”、“伊人”、“断弦”、“跫音”、“年华”、“思兹”等词,遍布诗句之中。因此如果说,语言思维决定着诗作的内在意向,或指涉,则类此辞格所涵蕴的情感,却是内敛且含蓄,适合用以抒情的诗意呈现,以及揭示官能的秘语。
而在文学现象中,语言与意义势必构成一体。形式也往往从属于内涵。是以抒情的书写,自有一套语系做为内心独白的音质,以去呈现心境和兴发感动之意。因此,做为一种朝向内在世界道路的语言,美典语言所形成的抒情表现,主要还是以“情”做为主要内容。抒情自我在诗中的呼呐,实际上也离不开这份生命的欲望追索,语言投射出来的内涵,涵泳着诗言主体当时的存在情感、心志和景象了。殖康在诗里习用的语言,刚好在这方面可以做为其情感最好的陈述。
大致上,在殖康的这本诗集里,辑部一“离家”的大部分书写基调,离不开个人的情感状态中孤单、寂寞、思念、萧索、沉郁的感伤抒发。在陌异之地,孑然独处的存在空间,最能感受到人情变化的冷暖,也最能影响身体的感知状态。如古诗中,“人情”与“时物”,总是在时流推移里,令人兴发感怀,或伤春悲秋。不论羁旅者、闺中妇,或士行客,不时流荡于孤寂的情感欲望边缘,忧思或忧情,尽皆通过心灵情绪倾述,呈现出当时生命的一份存在感知。因此,外在的景物,时常会扰动内在的情绪,如风掀起水的波纹,而形成了诗中的“抒情直观”。
殖康曾经浸习于这些古典诗词,加上离家独处,作客他方,故书写这方面的愁思与感怀,隐然可以窥见古典诗词对其诗作的影响。是以从〈独坐〉、〈候点〉、〈冷衣〉、〈离家〉等诗,大致上可以见出其诗作中的抒情脉络,具有美典的想象与观照。一如在〈单人床〉一诗中,他颇为巧妙的将双人房与单人床进行对照,由此衬托出个人的孤单与心理的寂寥。而原本该有的两人体温,最后却只剩下了一个抱枕,空虚的“听见棉花,默默/冷断了发丝/没收了甜言”。类此闺怨的变调、孤寂的独白、情感的失落,几乎贯串于其早期(“离家”辑部)许多诗作中。如〈不晓得〉因隔绝所引发的思念,〈墓边人〉的死亡守候,〈摘星〉里的记忆别离等,充斥着“分离”的处境和“孤独”的情怀。这样的情感表述,最常见于闺怨诗体。殖康在“城中人”辑部中有一首诗〈渚——读闺怨诗有感〉颇能在这方面做一注解:
她记得那个夜晚/思念被剪成两张对立的/椅子,而谈话在云端/呼吸在对话框隐匿
她以日历包扎伤口/删除温存/却被不时闪烁的路灯提醒/今日已是昨日的拷贝/笔记本阖着/抽屉一拉开便有心碎
感伤的独白叙事,呈现出人物的感官知觉和情感姿态:等待、守候和思念成为诗中的抒情结构,亦展示了守望中芳华虚度的寂寞感。所以殖康在大学时期所写的诗作,具有移情的作用,即从阅读诗词的感官情绪,不论心理和生理的,都被调动到私我的生活秘语中来,而潜隐成了他那时期的生命言说。
及至“过客书”此一辑部,或许因为脱离了狭小的校园生活,进入社会工作,人生经验和视野也逐渐开阔,关怀面日广,因此创作的面向也不再只是往私我的情感内挖掘,而是有了更大的关注点,题材也比较多面化。而必然的,在创作上,只有让诗的视域往外拓展,才能将诗的生命壮大,尤其让诗探入生活里,探向现实中,使诗产生了更宽广的吐纳腹地。
所以在采访线上的工作,以及后来参与爱心慈善机构,到偏远穷乡支援和救济的活动经验等,无疑打开了殖康在诗歌创作的眼界。在这方面,我比较喜欢的其中的一首诗:〈在柬埔寨卖咖啡的小女孩〉,可以说是殖康此一诗集的代表作之一。诗中以烹煮咖啡的动作与过程,生动地描绘出柬埔寨小女孩的身世。诗句简朴可感,相当形象化的衬托出女孩背后柬埔寨穷困的剪影:
她把晒过的手往风里招/让路经的旅客知道,手落处/有一片绿洲……
她眼珠圆大得能装下整个地球/却无法追踪/父母于小小国度内踏过的黄土/当转角有暗影掠过/咖啡壶中那雾气便自她眼底罩出/一丝迅即滑落水底/名叫团圆的蒸气……
诗从现实进入,也从现实出来,笔法精简得如摄影器,不但记录了影像,同时也纪录了一个时代与生活的实况。在此,“咖啡”作为资本主义的象征,与旅客的消费,共构了一个商业场景,由此,也反衬出小女孩处于贫困中,失学和流离的处境。柬埔寨的贫穷与刚开发,更隐藏在小女孩的背影之后,从诗句的淡定里幽隐地慢慢流泻了出来。而诗,也因有着此一关怀的视角,无疑变得更有力量。
(上)
(南洋文艺,22/1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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