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诒旺作品 |
黄琦旺【文学观点】
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锦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文赋》(尝试求得虚无之像,从无声中敲打出音乐。小篇章存有深长之意,寸心能吐出大道;越在言外之意越广大,越被抑制的思想越深入。)
中文诗从古典诗到自由诗,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音尺或律度的铺排(在律度的用心上可以说古诗和现代诗是一致的)。律度是音阶,写诗如谱曲,那是语文的“音乐”。音乐有休止符,诗一样。这一切都是时间的行迹或者姿态,一行一行完成以显现一个空间/意境。自由诗在语词上看起来比古典诗词简单,究其实它挑战语言的律度,口语的音尺急促缓和多变,比用平仄和字数限制的格律复杂多了。语言的律度不是一种形式化,语言的气度缓急调和正是词语表现个别姿态的重心,它让词语脱除意思而产生诗意(陈世骧先生说那是一种示意(poetic signification),那是区别韵文(诗的语言)和散文(意义的语言)的关键点。我们略读以下这一首〈散文化之必要〉:
当舞被姿态凝结/诗被修辞所学/爱被经验拿捏//就像花用身体/把泥土的颜色转化/又把泥土的颜色归还//泥土不是花的堕落//散文化也不是诗的降格 (2017:134)
我曾在分享诗人游川和傅承得的短诗时引法国诗人马拉美〈诗的危机〉说:当我说“一朵花!我的声音铭刻的每一个形式,指的不是一般已知的或绽放在花圃里观赏的花,而是像音乐那样响起的,一朵文字里馨香的花,不会出现在任何花圃!”(“I say: a flower! And, out of the oblivion where my voice casts every contour, insofar as it is something other than the known bloom, there arises, musically, the very idea in its mellowness; in other words, what is absent from every bouquet.”)他这个纯诗的概念,和陈世骧的诗的“示意”异曲同工,透露诗(情志 :I say)乐(声音: musically)舞(动作:arises)的密切。这样的情动让诗显露出朗诵和舞动律度,而不是把重点放在词语的意思。诗之有别于散文,不在词句的散骈疏艳,恰恰在诗是一种示意、是意象,不在词语的文义。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所谓摄影的定格和构图,词语作为形式/定格/构图,除了“知(识)面”(Studium),更重要是引导我们看到“刺点”(Punctum)的细节。一般上,在“知(识)面”上我们对古诗有刻板观念,尤其偏执于宋词元曲的婉约,却忘了这些古典诗词也都不表意而多表情态意境;换个疏淡质朴近口语的词语一样有诗人要表现的情态意境/刺点(比如: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道能不是好诗吗?)一首诗,若能从词语让人看到一花朵的馨香,必也能教人从花色看到泥土。诒旺《行行》对此是有自觉的,他因此强调笔走简练,启动言外之意。
说是坚持,也不至于强求,生产的过程算是顺畅的,仿佛已经启动且热身足够的引擎,转入人生的半途,不图短程的狂飙,想走久一点的路。时间、性格与观念使然,画与诗都笔走简练,打个比方,希望它们简练如按钮,一经启动阅读,能有言外之意。(2017:210-211)
这里有诒旺作为诗人的坚持和对细节的挑剔,他要的不是说出什么——不是构词造句叙述一件事情,而是把所叙述事件的表情姿态示意出来,表现的是才情的逻辑、美的逻辑,不是思想的逻辑。要表现的诗意是不着痕迹的——〈内在风〉:
走在风中/化作书法:/我的身体是不断消失的笔划//一种内在的启动/使你不再服从外在的季候/风(2017:135)
诗须借词语声东击西,如舞蹈借喜怒哀乐的行为表情来声东击西,暗示行为表情之间蕴藏的真意——一种“呐喊与喉咙”之间的空洞:
我从你的身体看见自己的空洞/就像一声呐喊/渴望回到喉咙(2017:35)
声东击西是一种相对性,笔走简练实际上是把事物的相对性表现在有限(词语)与无限(诗意)上,因此诗〈那个〉表示:“诸般呐喊都很寂静 /我们都知道那个 /说不出来的 /答案。”(2017:47)因此,读者会看到小裸人除了带着吉他,还“长”了一对大耳朵翅膀:如影随形,有无相间。
相对性说明一尺之棰,是有限的;但它的分割是无限的:今天取其一半,即二分之一,明天再取一半的一半,即四分之一,如此分下去,从理论上讲,总有一半留下。留下“万世不竭”的空间。无限分割的相对性诗原理,尝试处理虚妄的词语不能避免的假像,只能求得相对的真相。就此〈Say a Little Prayer〉: 小到像最初,/就没有更大的了。 /大成若缺,/又一无所缺。(2017:158)
(南洋文艺,20/6/2017)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