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诒旺诗集《行行》 |
黄琦旺【文学观点】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陆机《文赋》
The forms of things differ in a myriad ways, for them there is no common messure.——陈世骧英译《文赋· Literature as Light Against Darkness》
出了8本诗集的邢诒旺,尝试过十四行、长诗、短诗、散文诗。他告诉我们:
我所期许的或者不是“文以归类”的“文类”,而是“文有体态”的“文体”,以风格驱动语言,然后告诉文学我写了什么,而不敢等待文学来裁定我要写什么。不能等,没有时间等。(2017:210)
文字在时间中进行,目的地是空间,从“进行”到“目的地”之间创作本身从“虚”到“实”会经历无数重变数,不会有既定的准则在等着诗人去完成。在变数中踉踉跄跄,创作与语言自成各种体态 。正是如此,阅读邢诒旺的诗切确感觉到的原来不是形式,而更是他在自我生命不同阶段,不同时空,不同认知和各种历练中“与时/诗” 骈进,摸索拿捏出来的语言能力所呈现的美丽姿态。
于此,2017年诒旺《行行》这一本单纯白底黑字的诗集,就很不简单。统合贯穿了诗人的语文历练,从一行开始到十多行,诒旺在在的完成了自身创作发现的“体态”,呈现出个别的时空。难能的是这个过程中词语被反复书写,熟练得足以放开而仅以线条写出诗的愉悦形态。
这本诗集有两个强项,延续且突破了诗语言序列:其一,《行行》不仅仅是创作,同时也是一本诗学,里面包含了诗人语言美的概念,诗的骈偶或悖论概念;其二,它在中文抒情诗的传统上,维持并尝试还原诗语言的“身体”力学。
诗的“力学”是五四白话诗抽取自传统诗意的美学——让语言还原其能动回旋的身心姿态,以“音节”和“节奏”体现语言的思索脉率。这里,不止歌舞乐融会,更使词语释放为个别的体态,把语言和文字、音律和线条还原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朴质。这个基本的“诗言志”,在现代诗很容易被忽视而被认为是老土无新意,究其实却是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的原点。
学者陈世骧先生(1912-1971)曾著文〈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仔细从字源、心理和人类学的观察中断定这种“自然音节”实际上发自人内在情感牵制的“行动”,手之舞足之蹈,欲进犹止,因放任而节制,断断续续一步一步完成诗的原态。的确,诗绝不仅仅是文类——语言的时间和文字的空间,从最短的词语自行建构个别的呼吸(虚词)、脉搏(副词)、姿态(动词)、精神(形容词)、形态(名词),进而开始构句连章,架构起音节(思想)、旋律(情感)乃至于舞姿(行为)——五四以迄,闻一多、戴望舒、朱光潜早明白生理的节奏牵制情感引致了语言的情动,词语成诗替代并装置/转喻了人的情衷:正如此诗集中〈有血有肉〉告诉读者的——
我不是假装飞翔的/蝴蝶:我只是/有血有肉 (2017:42)
我在《行行》的结构形式之间看到跟陈世骧谈“诗字”颇一致的诗学意念。请看〈节奏〉一诗:
节奏即奏节: /节制的演奏, /演奏的节制。 (2017:147)
这样的意念懂得的不多,将之实践并成为体系的更难找到:我首先读到的是康明思(E. E. Cummings 1894-1962)、然后是王润华《内外集》,然后是陈黎、再来是木心有意为之的短诗“演绎”,接下来就是诒旺《行行》之前的短诗体系。而这一次《行行》的表现很不一样,不单只用线条绘出诗意,如果从自由诗来看,《行行》大量的对偶悖句以及回旋反复的词句所呈现的姿势,几乎用这本诗集重申诗语言的形态和表现的特质,直击在诗集中透露诗技艺的禁忌,以诗之“短”作了一次快意、透明/裸裎的全程马拉松。
(南洋文艺,13/6/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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