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2日星期五

闲论李宗舜的两首诗

两种情怀的诗性言说
——闲论李宗舜的两首诗〈音乐课〉和〈经典〉

◎南乡子   文学观点


读到李宗舜的〈音乐课〉和〈经典〉,让我欣喜于其重新出发后诗艺的转换和跃进,特别是诗之肌质的丰润,断行间的节奏掌握,以及为诗制造出意义缝隙与召唤结构的特质,这使他的两首近作跃过了他之前惯于习写的原初语言,而展现出一个更开阔的诗性空间来。

诗人以诗言志,一直以来是中国传统诗歌意义系统里的重要理论。如〈毛诗序〉一文中将“志”视为内在的“诗”,或将“诗”视为外在的“志”,以“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终极命题,突显出语言意志在生命性向上的某种存在追索。后人又将“志”与“情”、“意”贯串起来,成了生命心灵史的技艺表述,由此强调诗言主体的道德志向和情感抒发。因此诗人写诗,摇荡灵魂的舌音,自是内在情意化为语言文字的曲调,也幽隐陈述了诗人在世的一种抒情呈现。


然而诗做为一种语言技艺,令人关注的不在于它能够反映多少的现实,或能够承担多少的社会议题,而是在于它如何通过语言去表现诗人心中的情思,以及如何形成一套诗的美学。黑格尔(G.W.F.Hegel)在这方面表述的很清楚︰“诗的目的不在事物及其实践性的存在,而在形象和语言”,故语言在此必然成了诗之优劣的审美判决条件,以辩证诗的美学创造和深度。因此具有语言自觉的诗人,往往在创作中,懂得如何调动语词组合,或通过潜藏符谱的隐喻、换喻、音色、意象和色彩等,让意念符号铺展成一条诗路,说出生命最内里的情素。而诗的语言,必须由常语转出而为奇语,以一种陌生化╱反熟悉化(defamiliarization)的修辞策略,变述行语言(performative language)为神话语言(mythic language),通过出人意表的创意,展现语言的可感觉性。故不论抒情、表意,或言志等,相信都可为诗开出一道亮丽的声光。


最近阅读李宗舜的两首近作〈音乐课〉与〈经典〉,让我感觉到诗又复归于诗人之笔下。那往昔曾以婉约典雅,蕴借情声的诗人——黄昏星的影子,一下子从我底脑海中翻身浮现。此前,我以为李宗舜的诗,总是缺少了黄昏星时期那份对语言的锻炼,意境和音色的掌握,口语的随意和直接表述,让他的诗丧失了可以咀嚼的余味,因此我常怀念他30年前的一些旧作,如“当你推开窗,发现鱼鳞的灯亮╱却让夜寒流了进来╱侧首看天时,风水已乱世”(〈楼台望断〉);“而行人车影,匆匆交错╱看他们奔波╱看燕子闲散╱看这个世界在风中运转”(〈街灯〉);或“你是舞台,我在台下看你╱因为你的悲怀而使我想尽了悲怀╱你是雪,我是鞋╱踏破了所有的蹄声╱难以寻获从前受创的脚印╱现在又要穿行,又要隐灭╱在浩浩荡荡的人海中”(〈穿行〉),这些诗句,充满着情感的生命能量,而且节奏错落有致,表现着相当娴熟的诗语掌控能力。古典的符码,在黄昏星的诗中俯拾皆是,它所形成一套语意系统,彰显了其诗的风格流向。然而,当黄昏星停笔多年后,再以李宗舜之名重新出发,诗的风格骤变,语言趋向日常表述体系,音节和诗感弱化,一些书写生活体验的诗,流于直现,即使是怀古之作,如〈时代的潮流——游马六甲有感〉,以现实语言逼近历史的同时,却因说明性过强,导致诗语的透明性驱逐了诗性,而无法激起读者的想像空间。

宗舜或者了解到其诗创作的瓶颈所在,所以近5年来一直沉潜不诗,然而他的不诗并不代表他不再创作,而是一种前创作的自我沉淀,或一种蓄势待发的准备。因此读到他的〈音乐课〉和〈经典〉,让我欣喜于其重新出发后诗艺的转换和跃进,特别是诗之肌质(texture)的丰润,断行间的节奏掌握,以及为诗制造出意义缝隙与召唤结构的特质,这使他的两首近作跃过了他之前惯于习写的原初语言,而展现出一个更开阔的诗性空间来。


就第一首诗〈音乐课〉来说,主要是抒发时间流逝的感叹。而类此感叹调在新诗中时可常见,它的特色无非陈述岁月不居所形成的在世伤怀,并通过回视之思,去呈现处在时间深渊下自己老去的孤影。因此,回忆、失落和今昔的时空对照,几乎已成了这类诗作的结构展示,诗里所回荡的声调,也往往让抒情主体成了感伤的在场。某方面而言,它也常指涉出一个被时间遗弃,或岁月废墟的现象。一如这首诗开头所揭显的︰“三十三转的黑胶唱片”,以所怀之旧物点出了时间的位置——60年代末╱70年代初;并经由钻石针头下音乐回转的隐喻,述说自我在时间之流中那份青春理想的寻索;这分回眸的追忆,将音乐和岁月做了贴切的结合,而延伸出“世代风华苦涩的音阶”,“风华”和“苦涩”的形容词抽象并置,却涤荡了成长过程的经验认知——狂放直率后的失落。

换句话说,抒情主体召唤时间,追怀往昔,或面向故事时,总会念念不忘过去美好的时代,而这“美好”,其实是建基于青春生命的璀璨上,故一旦时间过去了而转换为回忆,就会成了一种哀悼,或产生遣悲怀的情绪。回忆中,遗物故迹,也会被想像涂抹成一道神秘的色彩,甚至被自我神话化。是以,李宗舜在记忆里回视年少岁月时刻的黄昏星(或“黄昏星大厦”贫乏年代的时期),自然就会感觉那回不去挥洒激情的青春岁月,以及狂狂歌诗的过往,是他╱他们时代的“风华”,然而“苦涩”的感觉认知,却是由“此在”给出的,它形成了一份今昔的辩证,在某方面而言,却无疑也复现了抒情主体在回忆中的一份存在失落。

而成长岁月总是要通过某种生命的仪式,才能算是真正的成长。故“陪同众生寻索的╱长廊走道”形成了他生命中的典礼仪式。他的神州,一个集体的文学回忆,更成了他不断复返的记忆场。在此,诗贯串了这段岁月,也给出了回忆的声光色影。因此,此诗首段交待了成长的时代背景,次段才点明为他奏起生命旋律的音乐,是“诗歌”︰



十七岁那年

老师为我上了一堂

音乐课

叫诗歌



其实在古代中国和古希腊,诗与音乐是结为一体的,如先秦的二乐︰《乐记》和《乐论》就认为声、音圆融而成的音乐,实是情之产物,也是诗的一种表现。而希腊神话中,9位缪斯(Muse)其中之一的尤特碧(Euterpe),就是司长抒情诗和音乐女神。所以英文的music,原是希腊文muse衍生而来。故诗与音乐,实际上是同义词。诗歌的言谈,与音乐的声调,或韵律,有着其内在极之密切的关系。此之为何企图把诗人驱逐出理想国的柏拉图(Plato),也认为只有把音乐和格律写入诗歌者,才有资格被称做诗人的原因。

做为诗人的宗舜无疑深知此理,故特以“音乐课”为题,揭示他对诗的曾经痴狂。而诗做为他文学启蒙的题裁,后来成了他的志向,也影响了他的一生;它铭志着一个诗人故事的始末,正是从17岁那年开始。唯抒情主体在此的点明,却留下了一个韵味︰诗的旋律,将为诗人的一生唱出怎样的音色?

答案却是︰“留下尘封的黑胶片╱留下没有针头的唱机和╱白发积雪”。最后一段回应了首段的陈述,使“尘封”和“尖叫”,“白发积雪”与“世代风华”对照,由此凸显了岁月老去,壮志沉埋的无奈感。时间在回忆里止于一种张望——昔与今,使回忆者在自我的回忆中产生了时间的知觉意识,以致从“物”(黑胶片、唱机针头)之磨损中照见了岁月的衰颓。故此诗抒情言志,借物比兴,时间感隐然贯串音乐和诗,展现了宗舜个人的存在意向。

至于另一首诗〈经典〉,语言简炼,指涉幽隐,意念的跳跃很大,也为读者埋下了一个开放性的解读空间。如阅读理论所强调的,经典是源自于读者的诠释参与,只有读者才能召唤出文本的意义。因此一首诗,或一部作品,若其具有内在多重意义(cannotation)的表现,或留下更多的解读缝隙,则其之流传性也比较长久。而此诗一开头就写道︰“一本荒唐可笑的长篇╱两部来历不明的经典”到底是哪本长篇,或哪两部经典?言说主体并未点明,然而若要猜测则不免徒然,因为重点不在于此。

然而到了第二段,言说主体却故弄玄虚,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原来是蝴蝶╱变成了飞蛾╱在浩劫中穿插自己”此一从“蝴蝶”变异为“飞蛾”的隐喻指涉,言诠了文本在时间中的意义置换,因为只有历经不同时代的读者和诠释,才可拓深“经典”的身影。换句话说,文本-作者-读者之间,存在着“填补空白”(gap filling)的可能,文本和阅读(修辞行为)也是在互动之下朝向了此一“填补空白”的意义建构,和经典性的方向走去。另一方面,经典的形成,更必须通过时间的考验以及权力结构的对决,才可能产生,故“浩劫”是经典之于成为“经典”的必然过程。

而对经典的认知为何?言说主体其实已有一套自我的看法——“是梦”,即是梦,才具有其开放性。因为梦也,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即可隐喻,又可转喻,其空白处,也充满着修辞上的填补空间;因此庄周梦蝶,肉身与蝶体置换,必须以“梦”做为中介,才有可能“物化”,故梦,开放了阅读的无限可能。所以诗人才会说︰“是梦可以断弦╱是知音在大千世界”,作者和读者间的空白间距,其实是充满着创作和阅读的权力斗争、位置和立场的,然而以“梦”为中介,作者与读者可化而为一,以“完成了深渊寻觅的章节”。这如西方接受美学理论所强调的,读者与作者若处在同一个文化背景和位阶,则其进入文本召唤结构中,可形成某种共同认知的秘契。也就是说,读者还是可以经由文本贴近作者,以创造出共同的文本意义来。

总而言之,〈经典〉一诗紧扣题目,其旨趣不在于生命的体验上,而是在于探究经典之于成为经典的可能,以及文本开放性的重要。此诗处处埋下缝隙,处处弹奏弦外之音,如“蝴蝶”令人想到周梦蝶;“断弦”与“深渊”则不禁让人勾连至痖弦,意指所到,象外生象,这也是此诗耐于咀嚼的地方。除此,诗中的韵脚,如︰“篇、典、弦”和“蝶、界、节”相互穿插,形成了诗的格律音节,读来令人爽口。

宗舜这两首诗,言简意赅,诗的语言也展示了其美学价值的建构,抒情蕴借,志言成韵,然而其意象经营并未刻意雕琢,却能陈述诗语于一脉轴向,并设下了一些联想的空隙。这与他早前趋向写实与直露的诗有所差异,这让诗保存了诗性,也让诗重置于诗的语境中而具有其存在的意义。诗,在此回归到了诗的国度;我想,这才是宗舜创作这两首诗的最大成就了。
 
(2008 南洋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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