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3日星期一

回家的路 ——谈陈建荣先生《岁月的回眸》 _2

 黄锦树

生于1947年的陈建荣先生比我年长20岁,是我母亲那代人中的小弟。相较于我父母,陈先生算是“有念到书的”(即便没机会念大学,也是个知识分子),因此对家族迁徙的条理清楚得多,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这样的写作对同代的“广西子弟”集体记忆之保存,更是功不可没。他们那代人吃的苦、苦中之乐——后代不可能再经历那样贫困而饱满的体验——生活艰苦,但流水丰沛而清澈,鱼大而多而肥;古树浓荫,有烧不完的柴,捉不完的鱼,用不完的时间。对小孩而言那几可说是天堂了,还不必去面对幽暗艰故的成人世界。大路不通,小径千回百转,得多花上许多时间,体力几乎耗尽,方能勉强穿越,抵达彼方。而路一旦开通,那种经验就不易再有了。这种种,都只有曾经身历其境者方能道其仿佛。不是局外人能道出的(最动人的如〈漫漫功名路:回家的路〉)。
《岁月的回眸》中篇幅占最多的是关涉这方面的,童年、青少年生活记趣,辑二、三、四多涉及此。并不止是辑六的“热带雨林历险记”而已。
而这些故事有其严峻的时代背景——这关涉叙事者的“此时此地”。
其时北马各州,是英殖民政府与马共的后期战场。陈先生生于马来亚紧急状态实施的前一年,距二战结束也不过两年,那注定了他的童年、青少年必然在那为剿共而设置的新村渡过,交战的双方都不是抽象的存在。
“这一带军事行动频繁,时有拉大队装甲运兵车来往,以及部队长期进驻扎营。飞机也向可疑森林地区投炸弹;也有时投的不是炸弹,而是传单,或直接低空播音劝降。”(〈枪战〉)
马共的必然在场为本书增添了历史的深度,那也曾经深深影响作者和那一代广西子弟。稍微留意马共在这本书不同辑的配置,会很有意思。

辑一 〈马共与殖民地政府的斗争〉
辑二 〈戒严令下的大曲新村〉、〈新村内外兵抓贼〉、〈枪战〉
辑四  〈马共走进我们家〉

〈马共与殖民地政府的斗争〉总括性的勾勒何以二战结束没多久,抗日显然有功的马共不为殖民政府所容,走上武装抗争一途。两股力量的交战,让华人垦殖民左右为难。身为南迁初代作者的父亲,对共产党在中国的作为有一定的了解,为他几个正当青年易受意识型态诱惑的哥哥做了理性的分析和安排——敬而远之,结果也证明那对个人而言是正确的选择。
〈戒严令下的大曲新村〉是作者幼年的“此时此地”,虽然有战争的阴影,却有不少欢乐的事。但那欢乐,其实又是以铁丝网脆弱的保护着的。〈戒严令下的大曲新村〉只是简略的勾勒了背景。
〈新村内外兵抓贼〉和〈枪战〉都是佳构(注二),运用前景/背景,孩子们“此时此地”的游戏,影射那场进行中的战争。成人们必须选边站,多选择和殖民政府合作,组成自卫队,接受英军的武装训练,以便迎战共产党,园丘内外零星但真实的生死之争。“直至1979 年还发生了一位自卫团团员于霹雳河右岸胶园内死于马共手中。”(〈枪战〉)
辑三虽没专篇涉及马共,但〈梁安先生和他的徒弟〉特别介绍了坐镇广西会馆,有点神秘的梁安先生,作者暗示常鼓励学生留台、和台湾颇有联系,一直为台湾讲好话,精明干练的梁先生是国民党安插在马来亚的“地下党”,帮着大马内政部对付共产党。
辑四 〈马共走进我们家〉却是篇小喜剧,以为家里食物已被几位马共搜括一空,不料对方却留了点钱,表示非偷非抢,而是买。叙述者的母亲虽言“蚀大本啰”,但那语气其实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几乎险遭小马共洗劫,还好对方维持了基本的礼节,而不致成为对峙的敌人。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陷于困境的马共的同情。这在系列的第一篇〈马共与殖民地政府的斗争〉结尾亦可看出。那两个几乎暴露身分以致身深险境的生手青年马共,倘不是叙述者父兄的有意庇护,断不可能逃过一劫。那样的与殖民政府之间保持距离,求取平衡,那是因为,毕竟大部分华人所求者,还是安居乐业,过上舒适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岁月的回眸》背后其实有另一层叙事——古老雨林逐步被消灭,转化为大规模种植园(橡胶、油棕——或规模较小的咖啡、可可、茶叶、烟叶等),这是地方殖民帝国为了聚敛搜括殖民地资源,而沦为“生态地理杀手”,摧毁殖民地的生态和文化体系。而在去殖民过程中,接续的民族国家往往继承了殖民帝国的发展主义,继砍伐、开发,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人移民在这过程中成了殖民者最有用的帮手。等到意识到这一点,多少特有种被伐除、被吃到绝种,一切都来不及了,〈新村里的伐木营〉里那老树的哀鸣告诉我们,那个世界已经彻底的被改变了,谁也回不去了。

(注二)〈花果山的猢狲群〉、〈一家八口一张床和七十二家房客的故事〉、〈漫漫功名路:回家的路〉也都是佳构。〈一家八口〉从标题上就略显沈从文意趣(沈的传奇故事标题上好用字搭配,如〈三个女人和一个迎春节〉)。

(下)

(南洋文艺,4/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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