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族
周若涛【诗】
她也来自那回不去的地方,我几乎
要断定。当她坐下复起身
去留不定,光线遂在两重身影间
迷转,沿轮廓留下
切割不净的毛边,像一层
无力于防护和掩饰的轻纱
几乎就是:我曾熟悉的织料与图案
那些别具深意、无限回绕的纹理
每一方寸都暗藏一千则故事
如今已深埋于我层层增厚、硬化的体肤
像渐次湮没于风沙、楼层繁复的古城
几乎……但门打开复关起,一室明暗
终究没有我们相认的凭据
回不去即是不存在了
而时光:我们共同的神祇
赐予每一人的族徽
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
祷告
周若涛【诗】
如果我是行者
莫让路上留下脚印
如果我是饮者
莫让我喝下最初与最后一滴
如果我是盗贼
莫让我窃取非我渴求之物
如果我是说故事者
莫让故事里出现我的身影
但如果,如果我是伪装者
但愿受骗的只我一人
书架的空缺
周若涛【诗】
那些屡次搬家中散失的书本
在书架上留下永恒的空缺
有时,在书店或友人家里
重遇:素净完好的形体
没有皱纹、斑点与吻痕
翻动时,指头阵阵颤栗
却不是熟悉的动情的浪涌
于是,依旧空着吧
午夜,那些我所想念的
会如幽灵般回归原位
却不容碰触,至少
不容此时的我
唯记忆中的我
能用过去的手指
取下。以往事之眼
重头读懂一切
Grave
——朋友为旧诗谱曲。我不通乐理,但见满纸音符,已非旧识。但识一字:Grave
周若涛【诗】
这晚,当记忆的密林
在时间的风中颤栗
我该追随过去留下的印迹:
在月色下显影的银亮路径
或,那受惊奔窜的野鹿?
(它眼底闪动着永不可解的
原生而纯粹的迷惑与悲伤)
但这晚,我注定是失落的盗墓者
当我深掘一首诗的归宿
却看见:空墓
如果我是信徒
它是否远行的复生者?
如果我是苦行僧
是否它已遁入虚空而永存?
但我什么都不是,幸好
我什么都不是
这晚,时间的风如常吹拂
一座座空穴高低奏鸣
月色抚梳树影,那只野鹿
终在音乐里安然睡去
咖啡店旁摆书摊的洋妇们与小孩
——赛城一隅
周若涛【诗】
车尾箱必有秘道通往巴黎
某街某巷某书室
不然一台房车怎装载得下:
木板、铁架、塑胶凳
十大袋书、两大包烟、厚重眼镜
两名微胖洋妇及一小孩
她们来回、来回,步伐像边走边忘的芭蕾
我觊觎袋子内的绝版僻书、异国的
纸质与墨色、名称拗口的出版社
神秘、早逝、面容冰冷的天才作者
情节曲折的荒诞小说
但她们才把桌子架起,就躲到一角抽烟
不急吗?急什么
边城迟醒,这是阳光最后照到的角落
“读者总惯于迟到”,天才作者打岔道
再等一会儿吧。趁此际时钟停摆
光影蒙矓,她们交谈以烟雾
以北国的呼吸。那是在热带空气里
勉力维持原状的寒冷回忆
“要是,重来一遍…… ”于是
烟雾席卷一切如暴雪,迷茫中我看见:
轮船从广阔海域进入海峡隘口
年轻的身体在无以排遣的郁闷中浮肿
眼镜片层层增厚、破裂、再增厚
孩子出生、长大、走远又出生
城市倾覆、重建,在盛世来临前又倾覆
而我的咖啡与心脏渐冷,囊中买书钱迅速贬值
吞下最后一口咖啡,正要永远离去
小孩在玩闹中摔跤大哭。她们急呼:
Alamak!
像长冬照进夏阳,冷杉迸开凤凰花
一句咒语解除所有咒语
霜雪退尽,气温回暖。我回座
再喝一杯吧!终于——
她们拈熄烟头,取出书本,排列齐整:
虚构与非虚构,以及介乎两者的所有选择
那名天才作者呢?
不就在咖啡厅一角忧郁独坐
终究他的小说没写成
那些精心设计的人物一再乖离他的意愿
只能远望她们在忙活中轻哼小调
而迟到的人们终于围拢
眼里光芒闪动,好奇如猫
——再荒诞的故事总有读者
即使不是原先构思完好的情节
(南洋文艺,30/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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