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9日星期一

诗的相对论: 读周若涛〈隐居地〉

邢诒旺【文学观点】


〈隐居地〉 周若涛
而你确定要随我走这一程?
那儿离你的阳光,甚远
满眼枯木败叶,无路可循
虽然只一转身就能离开 
虽然,那些异变的蛇兽
其实也伤不了人
我不怕你在里头迷途,我怕
你的光芒驱除
我最后的隐居地

来读〈隐居地〉:如果“最后的隐居地”被光芒驱除了,“我”会现形、无所遁形,还是完全消失?

诗的相对论1:
“你的光芒”,相对于“我的幽暗”。提了“光芒”,诗人就不提“幽暗”,从正见反,以实映虚,就像见了水中月而忍住不抬头望月,是诗的含蓄——含蓄是一种“忍”,也是这首诗所提及的“隐”(并列起来就叫做隐忍)。“隐”相对于“现”,“忍”相对于“不忍”。见了水中月而不忍抬头,因为一抬头月亮就“落实”了(落入现实),就遥不可及了。也许,擅长含蓄的诗人都有着超强的耐力(哪方面的耐力啊)。

诗的相对论2:
“驱除”,相对于“迎接”,诗人用了“驱逐”一词,暗含的却是“迎接”,不正应了前人说的“欲拒还迎,欲诉还休”的心情?
诗中形容的这一趟行程,也许是前往“我”内心深处的行程,所以也是“深处之我”的现身过程。“我”为什么怕呢?也许我们都期待又害怕让“我”现形呢。或者倒过来说:害怕又期待(有不同吗。大概有不同的)。

诗的相对论3:
当最期待的矛对上最害怕的盾——当“你”相对于“我”。而这个“你”,可能是一个对象,可能是一个契机,也可能是一个媒介:那个让人害怕又期待、期待又害怕、二者结为一体、“你就是我”的:媒介。而一旦是媒介,“你”又变成“他”了,是“我”和“我”之间的“他”,就像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提到的:“在此久坐的人皆不在此/身前、镜中,尽是他者”(〈此刹那〉[之二])。

“你”相对于“我”的意义,由此可探索一二。“你我他”,犹如辩证法中的“正反合”,是戏剧中取之不竭的题材,可以是喜剧,可以是悲剧,更可以是荒诞剧。与其说是感情戏,不如说是对存在感的百思求解(或求不解)。喜剧多数止于“梦神”的Fantasy精神,悲剧可能进一步丧狂成“酒神”的Ecstasy精神(根据酒神故事,其信徒们是会把所见的祭物撕裂啃噬的:见狮杀狮,见蛇杀蛇。尤其怕见人)。

但周若涛不是梦神,也不是酒神,相对于杨牧的“疑神”,他毋宁更不忍、更节制地,“问”神——使用了设问修辞法,说:“而你确定?”并且放了一个问号,并且问了没有回应。发问的意义,多少近于“我问,故我在”。而设问修辞法,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到“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再到“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是既传统又永不过时的手法,问题只在于问得妙不妙,以及问题后面的意境美不美(有没有,戏剧里常见的问题: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我记得诗人傅承得曾经形容周若涛像草食者,獠牙暗藏。如果没记错,傅老还用飞鸟划空之“快”相对于蜗牛隐迹之“缓”,说明若涛的儒雅与节制。周若涛诗歌给我的印象如何?你看我凭直觉(如果不是错觉)引用了《诗经·秦风》、陶渊明及李白来与周若涛相对,就不难看出我认为他具有“强悍、淡定、快意”的综合气质,他的含蓄,是这样相对论的含蓄。他的缓慢,是这样相对论的缓慢。这样的诗人,你最好不要惹恼他,否则他一现身,写一首〈在噩运随行的国度〉这样节制又凶猛的诗,你就无名又无法脱身地被记录在诗歌的历史上了。
那么,这趟前往“隐居地”的现身行程到底开始了吗,发生过吗?于是我们要回到开篇第一句:“而你确定要随我走这一程?”诗人使用设问修辞法,并且问了没有对方回应(对方存在吗),就仿佛诗人站在一道虚实莫辩的关卡,不忍心地忍住迎接读者的念头了。

附记:本来想赏析若涛的20首系列组诗,没想到读第一首就唠叨了1000余字,过了永修的字数要求。我想这20首隐含玄言诗气质的组诗是必须细读、慢读的,语言洁净,境界深邃,是本国诗歌一道绝美的风景(而且充满了不宜说破的美感,说破了,就“煞风景”了)。而说到风景,或许也就应了若涛的诗题,就算不被好事者(如我)标榜为景点(经典),也毫不妨碍〈隐居地〉作为诗人暗含〈秦风〉、陶渊明、李白那如梦似醉,却又暗自清醒的隐居地。

(南洋文艺,30/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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