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9日星期五

2000年国际诗人节特辑:白垚 1

 2000年国际诗人节特辑:白垚

1997年11月在吉隆坡举行的马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身在美国德萨斯州的白垚再度被提起。他的诗作〈麻河静立〉,被列为“大马第一首现代诗”的说法引起相当激烈的讨论。
白垚原名刘伯尧(又名刘国坚),1934年生于广东东莞县,1957年南来新马。〈麻河静立〉诗成于两年后。60年代,白垚主编《学生周报》,影响深远。今日许多文坛中坚,如本辑特约作者张锦忠、雅蒙、梅淑贞,即为当年《学报》班底。1969年白垚与牧羚奴、李苍、姚拓改革《蕉风》,共组编辑团。在《学报》、《蕉风》时期,白垚以刘戈、林间、严三湄、叶小柔、菁菁等笔名发表诗文。
台大历史系毕业的白垚亦以诗笔写史。1971年,他的《汉丽宝》得陈洛汉谱曲后上演,为大马第一部华语歌剧。此诗后又编成舞剧,在国内外多次演出。《汉丽宝》与将在今年歌乐节上演的《寡妇山》,及几年前完稿的《默迪卡》,共同组成《海上三部曲》,叙述华裔先人当年过海南来筚路之事。
21世纪第一个国际诗人节(6月6日)前夕,《南洋文艺》特为“大马第一首现代诗”作者作辑,并愿借诗人之句:“九月的风雨里纵一切都零落/ 但你仍有着我全部不变的爱情”,献给所有文学同好。(编者:张永修)


 
读白垚诗,遥想马华新诗再革命

张锦忠 博士
(台湾高雄中山大学外文系教授)

50年代初,纪弦在台北搞现代派,发动台湾新诗再革命,开启了台湾诗的现代主义风气。那些年代,不知白垚在不在台湾。纪弦推行新诗现代化,移植“自波特莱尔以降一切新兴诗派之精神与要素”,颇引起一番回响,白垚既恭逢其盛,心里头不知是否就埋下了见贤思齐的火种?白垚与台湾现代诗的关系,恐怕得等他自己夫子自道了。我们今天回顾50年代台湾现代诗异军突起,不免怀疑纪弦其实也不是横的移植,而是纵的继承──传承中国“现代”诸人的诗观,赓续李金发、戴望舒的未竟之志,而不是另起炉灶,向西方取经。当然,台湾诗的现代化,并不始自纪弦或“现代诗社”,或痖弦、洛夫他们的《创世纪》;日据时代的“风车诗社”、40年代“银铃会”林亨泰诸人,早已表现过具现代质地的诗风。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纪弦所谓的“扬弃与发扬”,可能更适合用来描述白垚60年代初的再革命诗活动。50、60年代交替之际,新马诗坛的主流不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式歌颂劳动工农的新诗,就是力匡式新豆腐干体。镰刀锄头声虽也悦耳,但个中诗意,并不易体会。比较之下,力匡的新诗就可亲多了,而且也颇有韵致。我在60年代末初识中文新诗,在关丹小城,便买了《高原的牧铃》与《燕语》,觉得力匡诗中的话语,已经比华文课本里头的五四新诗更贴近当代人的话了。不过,比起稍后一点买的余光中《在冷战的年代》及周梦蝶《还魂草》,或在中学图书馆借来的商禽的《梦或者黎明》,却又觉得力匡诗过于浅显易读,缺乏变化。身为没踏入诗门的普通读者,对于当时诸种面向的中文新诗,我都会这么想,更不用说身为力匡、余光中的当代人,写诗编诗的白垚,想当然更有一番切身体会,更想要有所“扬弃与发扬”。

遂有〈麻河静立〉。

若干年后,此诗更被朋辈许为“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写现代诗的朋友并没有异议,毕竟写了“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也不等于是武林盟主,而提出这个说法的人也不是太史公,不见得要闻鸡起舞,认真以对。何况中国新文学史上也有“先驱者”胡适之的例子。不过,事隔多年,到了90年代,果然又有人持不同看法,试图另找出“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找出“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的意义,或所牵涉的问题重重,如典律建构,这也是题外话。不过,找不出“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或可能找到许多首“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的关键,恐怕在于“现代诗”的界定,人人有别。更简单的问题其实是,马华现代诗的现代质地在哪里?白垚或其他“马华文坛第一首现代诗”候选人作品中有何现代诗质?

〈麻河静立〉之前,白垚已写有诗作。〈秋雨在校园内〉即其一。此作12行,每节4行,有韵有律,是一首情诗,而且是10分明朗的情诗。情诗自有诉说衷情的对象,故诗中有“你”(似乎他或他那年代还不作兴写作“妳”)、“我”,有愁煞人的秋雨。前两节营造了轻盈的氛围,以衬托最后一行的情重。爱情中人,无声胜有声,也是衬托手法。景中“静”,所以雨声、足音、松子下滑声才声声入耳。在潇潇夜雨中打伞散步,原本浪漫,情人竟触景生愁,叹息好景难留:“说秋日去后是秋的凄清”。重复的不是“秋”字,而是渐浓的愁思。最后一节连用两个祈使字“请”来回应前行两个“秋”字,语气重,情也重。末2行更以“我全部不变的爱情”对照秋雨中“一切的零落”,说爱情的永恒可以战胜“季节的忧郁”,可以克服时间。此中有诗意,是典型的“爱情絮语”。

情人容易触景生愁,不外是害怕失去眼前的此情此景。〈长堤路〉也写“你我”,不过背景已是50年代末的新柔长堤。同样是散步(那个年代的恋爱模式)、足音(情人的脚步声),不同的是少了“季节的忧郁”,多了笑声。“爱情絮语”多半违反现实,情诗亦然。为了成全“你我”之情,只好假设“有一天桥断了”……。当然,桥,不是桥,是譬喻。情人借断桥吐真情,那一刻,即永恒,于是北上列车进站,铃声响起,华灯初上,情人的感情在诗中说话人心里头终于踏实了。所以最后一行说,“而你我仍在桥上”;桥未断,心相连。这时的桥是桥,也是譬喻。〈长堤路〉写于1959年6月,在〈麻河静立〉之后,诗境类似。和〈秋雨在校园内〉不同的是,〈长堤路〉诗句长短不一,两节行数不等,不押韵,是从“格律诗”解放的“自由体”。白垚的新诗再革命,革的是自己旧诗的命。不过,就诗论诗,恐怕竟是“解放前”的〈秋雨在校园内〉耐读些。〈长堤路〉建桥拆桥的意象虽现代,3、4行间的联系难免牵强,第2节情定长桥的那一刻,张力仍嫌不足,有进一步经营的空间。 (上)

(南洋文艺 5/6/2000)


同样写爱情写时间,〈色相〉的现代感就强烈多了。现代感来自诗人运用文字的技巧。启首两行:“在年轻的飘忽里,/你是穿竹而来的风”写赴约人(昔年)的飘逸。次节是今昔对比,景是(或非)人老,但情人不变的“野”仍足以应万变:“自你的双颊我仍看到昔日的蔷薇”。野的是不变的心,一如〈秋雨在校园内〉中不变的爱情,相对于色相的衰老,时间及年华的恒变,心并未老去;抚今追昔,诗中说话人并没有感时溅泪,相反地,仍认为“你无瑕的颜色仍给/群树以新意,流水以新声”,人面桃花依旧相映红。本诗以野质取胜。除了首尾4行句法甚具新意之外,诗中的量词用法,如“一裙濡湿”、“一篱花影”、“云霞一梦”,颇见炼字功夫,整首诗读来也更紧凑,堪称新马60年代初现代诗佳篇。


〈秋雨在校园内〉、〈麻河静立〉、〈长堤路〉、〈色相〉皆白垚早期诗作。不过,白垚诗艺成就更高的作品,可能是他1969、1970年左右写的诗,例如刊在《蕉风》第202期革新号的〈那些旧事,无端的〉及随《蕉风》第205期诗专号附刊小册子《星马诗人作品集》中的〈本事〉,算是后期作品了。之后诗人即投入歌剧《汉丽宝》,发表于《蕉风》第207期戏剧专号,不复行吟草泽矣,连杂文也不写了。这两首诗其实是组诗,〈那些旧事,无端的〉共有13首小诗,每首不超过10行,其中最长的诗行也不过8个字,最短的只有一字,颇适合清吟浅唱。例如第一首:

离开了,
那山那水,
走不出,
那一抹蓝。
静境地在那儿想:
将有多少个
日午,
只有风轻轻地吹,
向你问一声
好。

整组诗中依然有你有我,但诗行少、句子短,唯有留白、精省叙事,往往意在言外,反而见巧。每首只写一个简单的意念,颇有点“最简单派艺术”?(minimalist)雪的味道。例如,第一首写风,其实是“我”离去后,心中牵挂着“你”,因思念而忧郁(走不出,/那一抹蓝。);第2首则写“你”在盼“我”的归来,只写菊写云写小楼等景物,而情自在景中。到了最后一首:

早晚的潮汐,
喧哗着
日升月没,
岩石在那里,
悄悄守着
一抹蓝,
不为什么。

诗中已无“我”,连“你说”都没有,只有景物,只有时间。“不为什么”,因为尽在不言中;那就静观此山此水好了,反正“那一抹蓝”无处不在。

〈本事〉字句更短,由云动、夜凉、夏午、看花、等待5小“片断”组成本事内容。最后一首:

等你
在闹市中,
怎麽还不来呢?
人潮流过去了,
你却在
对街的灯柱下。

便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味道。综观白垚早期的情诗与后期的组诗,总觉得前者是诗,后者却是诗余──词。从现代诗到现代词,白垚也经过一番诗路历程,终于舍弃本事的敷演,而尽量以澄明的语言铺陈物景,让情在言外景中流露。

白垚学史,写诗不忘咏史,60年代中期的〈红尘〉一诗已见端倪,为日后投入创作歌剧《汉丽宝》与《寡妇山》埋下伏笔。〈红尘〉有楔子有尾声,楔子已有词味(例如“问何人能超越得这暗转的流年”句),本事写妲己、西施、王昭君、杨贵妃等落入红尘的“花的女儿”,颇有深意。出人意表的是,尾声竟是一句借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英文:“To be or not to be?熏 it is a question”。现代诗人毕竟是现代诗人。诗人后来写作歌剧《汉丽宝》与《寡妇山》,如前所述,似乎是不能忘情于历史的表现。晚近华文作家多挖掘历史记忆,书写家族史国族史,构筑个人的叙事世界。《汉丽宝》与《寡妇山》虽非小说,也可摆在这个书写脉络来看。但是诗人的历史想像,却是移民先人辗转流亡、离散飘零的空间。不管野史正史或虚构真实,作者变奏出一个“浩荡的天地”以负载“最美丽的传说”,却也彰显了马华作家乡关无踪的无奈或历史吊诡,只能往想像的浩荡天地间去寻寻觅觅。(下)
 
(南洋文艺 9/6/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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