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9日星期四

【文学反稀土厂特辑】5

寻鱼
冯垂华【小说】

我愿守护你珍藏的记忆。
图文/龚万辉

两个礼拜了,阿烈叔每天都钓上这样的鱼。有些鱼有三张嘴、两条尾,有些是独眼龙化身的,偶尔那些怪鱼之间会有几只正常的,但小得像江鱼仔那样可怜。
 
阿烈叔拿着竹篓撑着钓竿走到海岸旁,他啊,退休以后无事可作,趁着晴天无雨到这里钓鱼,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这条村除了几户顽固坚强的老人家和几只猫几只狗以外就没其他人了。两年前这渔村沿着海岸四、五十公里的地方,建了一座巨大的厂房,阿烈叔看过的,会喷黑烟,还听到轰隆隆很巨大的声响。他回来告诉村民说,那是科技的声音和现代化的气息——是上苍赐福予我们呐!

巨大的工厂后来举办了隆重的开幕典礼,刊在报纸的头版。和蔼亲切的首相先生微笑着拿着金剪刀剪彩,身旁站着几个不知名的达官显贵,大家笑嘻嘻的,画面静止在纳亚先生剪刀剪下彩带的那一刻。

阿烈叔直觉那是好事,发展本土经济嘛,自己当厨师久了,就觉得国家一定要仰赖这样的大型工业来发展经济才行,否则像自己这副样子,老了要受苦啰。他一直都喜欢首相先生,还未退休以前,他是有名的厨师,参加了一项国家级厨艺竞赛,在决赛时候焖了一尾亚参鱼,那时候当评审的首相先生吃了一口就赞不绝口,冠军就颁给了他。首相问阿烈叔,鱼是日本进口的吗?阿烈叔信心十足地说,那是他村里钓上来的本土鱼,新鲜的。首相笑了一笑,说以后要到你村里去参观参观。阿烈叔看见笑容在首相脸上绽开,心里就觉得这个首相先生一定是个大大的好人。

剪彩以后,不时有官员到村子里来宣导建设厂房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总是有零星的示威事件同时发生。有一次,阿烈叔站在人群后头看那群年轻人喊着反对稀土、反对莱纳斯、反对政府、反对反对反对——不禁就觉得厌烦。他默默地想,这群人何必那样夸张。他虽然不知稀土为何物,但可以赚钱的想必就不是坏东西。年轻人呐,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多。

他叹了口气走了。

隔天坐在咖啡店里翻报纸的时候,就听说那时候他身处的人群里就藏着几个穿便衣的秘密警探,在宣导会结束以后,抡起棒子就把那群拉布条呐喊的几个年轻人带走了。阿烈叔啜一口热奶茶,心里想:你看你看,何必呢。

然而,村子里的老居民都渐渐搬走了——那是一个产妇诞下一个有两个头的孩子以后的事。那时候,村子里到处流传着这块土地受到妖魔诅咒的传说,后来还有一户养羊的人家在某个早晨发现他家的母羊诞下一头长有七只脚的小羊,村民们又都讹传那是魔鬼投胎转世的,于是,迁移成了潮流,一半的村民在那时候搬走了。有几个好心人到阿烈叔的木屋去劝他,阿烈叔却斥他们迷信,把他们轰走以后,自己继续每天傍晚走到海那边去钓鱼。

他这天继续持着他的老钓竿坐在堤上打瞌睡,任由他的鱼饵在海水深处寻找它的猎物。远处的夕阳染红了整片海,晚风吹来,他突然想起这片海滩从前满是旅客的景象。喧哗啊,那时候,要找一片宁静的地方都找不到,只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那么一处被海浪包围的宁静所在啊。而今,宁静起来了,红色的海岸边,就只剩他一人。

今天早晨新闻报道首相先生因某处稀土厂房引起的污染而公开向人民道歉。阿烈叔躺在藤椅上悄悄觉得可惜,多么好的一个人呐,他想,首相先生好勇气,人孰无过嘛,应该原谅他的。然后他忽然想起那座稀土厂的事,那黑烟和巨响,多么让人震撼。

鱼竿抖动了,阿烈叔费力地把它提起来,钓上来一尾手臂那样大的鱼。鱼在地上跳跃,挣扎着啃噬空气里干燥的氧气,阿烈叔走过去用穿着夹脚拖的脚踩着鱼肚,想把它捉起来放进竹篓里,而在刹那间,就发现那尾鱼长着两张仿佛被撕裂的大嘴,一张一合,在呼——吸——呼——吸。

两个礼拜了,阿烈叔每天都钓上这样的鱼。有些鱼有三张嘴、两条尾,有些是独眼龙化身的,偶尔那些怪鱼之间会有几只正常的,但小得像江鱼仔那样可怜。阿烈叔有点气馁,这村变了样,什么都没了。他心里坚信的那一切被遗落在很久远的时光里——那时候他是名厨,首相笑着称赞他。

他想了很久,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一大片海里,一定还游着当年他钓上来的那尾鲜鱼的。于是,他褪去上衣,卷起裤脚,纵身就跃进海里,去寻找那尾失落很久的鱼。

他始终相信,那片被染红的海水里面,还藏着一个神话。

就在隔天,首相先生宣布下台;而阿烈叔仍隐身在海里,听不见这则令人难过的新闻了。
 
(南洋文艺 20/12/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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