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9日星期四

【文学反稀土厂特辑】3

抽屉里的秘密
那天晴【小说】

我愿守护你曾经纵情奔跑过的海岸。图文/龚万辉


爷爷坐在塑胶长椅上已经很多年了。


从我懂事开始,除了洗澡如厕,印象中他几乎都坐在长椅上。他背后和手臂松弛的肌肉长期陷进塑胶条的间隔里,印刻出横条间隔的形状。再因为失去弹性的肌肤不易复原,身上到处都是经年累月长坐的痕迹。我和弟弟私下常称他为椅背老人。一个屁股和后背都连着椅子的人。

爷爷很老,老得大家都不清楚他的年纪了。妈说只要找出一个藏着身份证的小铁盒看看,就能知道他的年纪和年轻时的模样。小铁盒很可能藏在房内某个抽屉里。别看爷爷整天坐在长椅上,他最爱藏秘密,把房间四五个木铁橱的抽屉紧紧锁住。这些大大小小的抽屉共有26个,而且每把钥匙皆不相同。爸爸没有副匙,而爷爷身上只有一支钥匙,怎能打开数量那么庞大的抽屉呢?

爷爷房间是我童年冒险之地。我常常趁着爷爷看电视在长椅睡着,偷了放在老花眼镜旁的钥匙,悄悄入房开锁。但是那支钥匙仅能打开最右边木橱底下的第一个抽屉,里面只有《楚留香之血海飘香》、《陆小凤之凤舞九天》,两本几十年前的武侠小说,没别的钥匙。我找遍整个房间,怎样也找不到。爷爷的抽屉真是一个复杂的谜题。这进而催生了更多曲折离奇的想像。例如抽屉里可能藏着已过世奶奶或其他旧情人的照片,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遗留的金条,所罗门王的藏宝图,小叮当通往不知明空间的时光隧道。谁晓得爷爷在最后一个抽屉里藏了什么呢?

“那是我们一家人迁居此城的理由。里面藏着一些伤痛,一些不可磨灭的记忆。”

我曾经缠着爸爸,问他橱里到底有什么东西。爸爸当然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但他说完后露出罕有的阴郁神情。我觉得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东西一定与婆婆有关。婆婆,或者说关于婆婆的故事一直是我们家中的畏忌,从来没人提起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每次有人提到她,就好像车子误闯入死巷的气氛,总是突然僵硬冰冷,一定要掉头转弯。

有次半夜上厕所,我经过漆黑的大厅时,发现爷爷不在长椅。他在房内关上房门。当我走过时,听见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抽屉拉开关上的碰撞声。过后便是啜泣的细微声音。他哭了一阵子后,又低沉沉的说了好久的话。语气时而高昂,时而愤怒,时而悔恨。因为隔着门墙,我听不清楚内容。爷爷停止说话后,便是拉开抽屉的声音。扭转钥匙的声音。我赶紧去上厕所,假装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里的动静。刚拉开裤头,我便听见爷爷开门走出大厅的脚步声。

那晚以后,我好几次梦见爷爷真的成了一个椅子连身血肉生长的椅背老人,像背负沉重包袱的怪兽,在昏暗大厅里背着椅子踱来踱去,一副懊恼痛苦的神情,反复打开关上许多抽屉,在寻找某个东西。我很想告诉他,在我梦里,怎能找到你要的东西呢?但梦常在念头一起就中断了。

某个闷热下午,我坐在饭厅写着生字。忐忑。怎么会有如此特别的词呢?上面和下面各有一个心。忽然灵机一触,心如果是钥匙,那么上面和下面的抽屉不也可能藏有钥匙吗?我趁着爷爷睡午觉,蹑手蹑脚偷走那支钥匙,然后溜进房间里,打开那个属于这把钥匙的抽屉。我把整个抽屉拉出来。果然,在被拉出的抽屉下面的另一个抽屉里,藏着另外一支钥匙。我用这支钥匙尝试打开其他的抽屉。结果打开另一个抽屉。但这次底下的抽屉并没藏着钥匙。如果不是下面,肯定就是上面。我摸摸抽屉的上层,果然,上层底部用胶纸粘着另外一支钥匙。就这样经过反复程序的解密动作,像解魔术方块一样循着某种特定的线索和步骤,慢慢把所有抽屉打开。被打开的抽屉都是空的。看情形该是复杂谜题的一部分,谜底藏在最后的抽屉里。

忙碌了约半小时后,终于要打开最后一个抽屉。这抽屉属于一个不起眼的小木橱,上面第二格。我强压心底的兴奋,战战兢兢打开它。插进钥匙,一扭,打开最后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好几本相簿,一些剪报,装着一本旧记事簿和身份证的小铁盒,两件黄色旧衣。有些照片中的年轻爷爷和奶奶身穿黄衣,站在人潮中挥舞着国旗。我翻开爷爷的笔记,一页页触目惊心的文字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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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傍晚,滂沱大雨。扫水器开至三号,车镜前仍然只见近路,没有远方。我们三辆车,往尚未竣工的莱纳斯稀土厂驶去。不敢紧贴,却又害怕相隔太远。一如稀土是文明必须的产物,但提炼过程却产生万年不散之辐射祸害。

工业区虽偏僻,但附近有住宅区。进入工业区。许多占地广阔,一望无际的工厂。它们生产着什么呢?如果说莱纳斯提炼稀土过程危险,它们所提炼的又铁定安全吗?驶过怪兽巢穴般的工厂。莱纳斯守卫森严,没有证件不能进入。我们淋着雨,在另一端遥望。如果没下雨,据说穿过小树林,越过一条小溪,就能看见莱纳斯的真面目。但雨好大。莱纳斯以后排出的废水,会不会流入小溪,流入附近的海域,生出像韩国电影《异种》那样似鱼似蜥蜴的怪物呢?

据说108当晚有场音乐会。没出席。心头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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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天还未亮。清晨五时,我和老婆起身出发。东海岸,我们的家乡关丹。此时海水依然干净。阳光不带辐射。旭日升起以后,海水仍然蔚蓝。

坐巴士往海岸出发。沿途被盘问。大家依然风雨无阻,唱着足球歌改编而成的反稀土厂运作之歌,摇着国旗,朝海岸,朝嘉年华会,绿色救救地球集会走去。一旁有国民服务计划的年轻人,在扩音器广播的巨大声量下跳舞、晨操。据说原本搭建好的舞台被拆了。大家聚集在海岸,在一幅巨大的黑布上涂印多种花色各种色彩的手掌。

很多人发言。抢夺手中的扩音器。原住民,各种族都聚在一起了。又看见了一个马来西亚。

后来人们散去。

我们不知道以后的世界会变成怎样。

我们只希望下一代跟我们一样,可以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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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记事簿原来是爷爷的革命日记。原来椅背老人年轻时,和奶奶也曾经有过可比拟切古瓦拉的热血情怀。我翻读了整本记事本,发觉我们一家人原来是在稀土厂运作以后,因为辐射而举家搬离关丹,到吉隆坡生活。原本已经是自遥远大陆南下生活的华人第三代,后来又因为辐射而离乡背井,做更适合生存的迁移。但我依然不晓得奶奶去世的原因。

“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我拿着记事簿,走到长椅边。

“血癌啊……”爷爷看着记事簿,好久才回过神来。

“因为莱纳斯吗?”

爷爷突然站起来,沉沉的哼了一声,尔后转身看着窗外远处沉默不语。他那长期连着椅背的背脊突然无比直挺,显示出他心底的极度愤怒,再不是那个我和弟弟眼中的椅背老人。

房间里的抽屉还打开着,里面的纸张却都被沉甸甸的往事重重压着,风吹过连半张纸也没飞起来。

直到爷爷关起窗和抽屉,努力了,又无法改变的往事才又被锁起来,不再被提起。
 
(南洋文艺 13/12/2011)
旧记事簿原来是爷爷的革命日记。原来椅背老人年轻时,和奶奶也曾经有过可比拟切古瓦拉的热血情怀。我翻读了整本记事本,发觉我们一家人原来是在稀土厂运作以后,因为辐射而举家搬离关丹,到吉隆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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