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6日星期一

微触宋子衡

微触宋子衡

【印象篇】游亚臬

如果你说我很了解宋子衡,那是不确实的。因为我一向认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甚至连自己都难以了解自己呢,何况是别人?是的,我认识他,最少超过35年了,那应该是1959年,我们参加大山脚福建会馆音乐戏剧组。那时,我们都是有家不愿回的人。我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一起,他练唱歌,我奏乐。半夜溜街至凌晨,逍遥自在。我那时偶尔有学习写稿,在星槟日报学生园地发表,没想他竟然会“近朱者赤”,也学我写起稿来。他第一篇习作〈黄昏〉,经我稍微修改后,一寄去便被发表出来。这么一来,他便开始了写作生涯。而且,他青出于蓝,令我又嫉又爱。那个时候,我们志同道合,一股怜人亦复自怜的情怀,不时感叹人生;满腹悲观却又乐观、说是消极却又积极的精神,使我们感情比兄弟还深,我们在互赠照片时,背面都写着:我们的友谊,以坟墓为止。

子衡家境不好,婚姻又不是自愿的,妻子虽不识字,却是个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好女人。对子衡的不回家,好像也从不过问。

1963年,我师训毕业,被派到老远的柔佛州去执教,我们便开始鱼雁交往,他的文字流畅,文句优美,令我自认不如。后来他参加了“海天”文学社的活动。文才大展,在“海天”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象征性很强的散文〈黑森林〉,我那时根本看不懂,使我对他的进步,钦佩万分,我离他的确太远了。那时他已经接触了台湾的现代文学,受了很大的影响。开始在《蕉风》不断发表现代小说,也不时受到好评,大家对他的小说都另眼相看,而我在他的鼓舞下,也开始对现代文学另眼相看,每每有作品发表,便互相交换意见,成了文学上的镜子。

子衡的小说,一系列地表达“人性的本质”,他总认为,人,是可悲的,是一出生便被安排在错误的位置上。该得到的却没有得到;该拥有的却不曾拥有。该幸福的却终身痛苦;该贫穷的却富裕凌人。子衡是不相信人的命运可以改变的,他认为人的命运是一条直线,人是没有办法为它分支或扭转的。他会有这种看法,当然,这跟他个人的生活环境有关。他本身是一个老实淳朴、不欺不骗、不吝不贪的人,一向安分守己、勤劳刻苦,怜惜自己,关爱别人。但是在他的人生路程中,却是没有真正快乐过的,当然也没有真正幸福过。可是他却在内心的寞落中,不悔不怨地付出,他希望身边的家人可以享受到一些些的幸福,一点点的快乐。然而,在他的感觉上,他并没有达到他的愿望。因此,他是很苦恼的,他怀疑命运,他痛恨命运。这就造成子衡对人生的感受特别深入,特别沉重。许多读者都说他太悲观,太消极。其实并不,他只不过是为人生的悲哀而伤痛;为人生的无助而呐喊。他并不教人放弃生活,毁灭生命。

宋子衡是个不擅言谈的人,如果有人说他傲气凌人,那是错觉。凭他那常年累月坐着画龙绘凤而造成了背部微驼的身形,要想骄傲也缺乏型款。可是,他的小说却写得那么地好。过去,我常说,我国华文小说写得最好的,应该是宋子衡了。(当然,现在已不能这么说了,因为现在新一代的小说,也写得很好。大家有得比较了。)当《宋子衡短篇》出版的时候(1972年),真的很难找到可以和他比较的小说。也许我对他有特别好感的关系,才敢这么说。后来《蕉风》为他出版了《冷场》,现在大山脚印务局东主陈政欣也免费为他出版《裸魂》,使子衡的小说能一系列地呈献在读者面前,真是一件好事。从这3本集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子衡一直延着他的“人类的命运都是可悲的”主题,发展下去。不过,在写作技巧上,却逐渐地由现代转回传统,但却以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充实内容,使作品更具深度。这种的改变,或多或少是受了中国小说家的影响吧?

子衡受教育不多,而且小学五年级留级了3年,可见他不是读书的料子。后来他只好自愿辍学出来打,学做纸扎工作,岂知纸扎就这么把它缠住了,一直做到现在,自己开间简陋的纸扎店,替死人糊扎美丽的房子,赚点生活费,以维持家用。其实,子衡是个坚持无神无鬼论的人,但却落得要委屈他靠这门工作赚饭吃,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矛盾和遗憾。每每在他面前提起,他只有摇头长叹。好多次我有意劝他找份报馆的编务工作来做,但他却怕承担不起压力,只好认命啦。这也难怪他,因为他学历低,自卑作崇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却靠一股浓烈兴趣,而能有今天的成就,意外地做了他从来不曾想过的作家,可见他自学的勤劳。由此可见他不会读书,并非他“笨”,而是比常人慢“开窍”。

他不曾忘记许多他认识的朋友,然而,很多朋友却远离了他。我呢,三两星期去看他一次,喝喝咖啡,聊聊天,两个落寞的家伙,偶尔也互相鼓励一番,总希望对方能比自己先触动写作的心情,重新投入写作的天地。但是我知道他绝对不会从此放弃创作的机会,因为他说过,他还有很多题材尚未写出来。他暂时的停笔,应是酝酿他更好的作品时机。我们绝对不希望看到一个还有潜能而淡薄名利的作家,就此结束了写作的生命。是吧?

1996年8月16日

(南洋文艺 2/10/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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