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

看不见的城市

看不见的城市
龚万辉【/散文】



我总是想起这些,一个外乡人在这座城市里,温暖又寂寞的回忆。然而K,我们终究会渐渐看不见这座城市,如强光刺眼的电影画面,泛成白色,渐渐看不见那些老建筑的细节和轮廓。

亲爱的K,如何向你描述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当那些古老楼宇如蜡制的标本在烈日光底渐渐地颓软、倾倒,那木朽的窗棂正如烛泪滴滴融化。像我们曾经在那些受潮的黑白老照片,镂花框边、黄斑点点的昔时光景里,努力寻找和眼前现实依稀重迭的景物,却无法对应我们身处的座标。“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们曾经牙牙学语的词汇,都不再拥有镶嵌的位置,变成了失传的话语。

但我有时还是会落寞地想起,K,对于这座城市,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会是一个外乡人。在你离开之后,我在这里居住了多年,却仍学不好舌尖幽微转折的广东话,在点餐的时候,老是把“凉水”念成“凉谁”。且我总是迷路,开着车跟着路牌指示,恍惚就在阡陌纵横的街道之中渐渐驶向陌生的远方。K,也许你说得对,因为我们都是过客。我们从一座城市悠晃到另一座城市,耗时三、四小时车程的长途巴士总是在颠簸的睡梦中又回到同一个终点。从富都总站走出来往往已是日光昏沉的时光,我们望着澄黄路灯底下,那参差不齐的建筑物和高架轨道的剪影,看不见更远的景致。但黄昏的天空却如泼洒的彩墨,那些为了敲诈旅客而停在酒店门口的德士,像是河流上排排伫立的鹭鸶。有一对盲眼的马来男女,仍然十年一日地坐在走廊影子里操弄着电子键盘,用破铁罐那样的嗓子唱马来歌曲。那从音箱流窜出来的歌声穿透了眼前的街景,抬起头,有一节轻快铁的列车正轰隆隆地驶过我们的头顶。

如果说每一座城市对外乡之人来说都是一本厚重无可破译的密语之书,那么,我们眼前的这一切,这一条繁华喧哗的老街,就是我们所认识的第一个单字。

K,我想起了那时我们一起念美术学院,在吉隆坡秋杰路那里待过两年。那时双子塔还没有建峻,每天晚上,从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远方的巨塔,闪动白炽的光点,塔之顶端还有巨大的起重机,在妖异光照下挥舞着长臂,魔幻如一只神兽。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每两、三个星期就回家一趟。每次回返老家,总要搭粉红色的迷你巴士到富都车站,再转搭长途巴士。车站里永远都是乌烟瘴气,待久了会在脸颊蒙上一层黏腻的油垢。如果时间尚早,我买了车票就会走出车站,走路到苏丹街一带乱晃乱逛,钻身进入那些汗湿叫卖的摊贩、老旧的五脚基和店铺之中。

有时候我会错觉自己走进了这座城市幽微的皱折之中,像手指轻划在斑驳粉墙上的奇异又实在的触感。K,你还记不记得,那烤肉干、烤沙爹的香气,糖炒栗子在黑铁砂里翻搅出的味道,间夹臭水沟发酵和尿骚的气味。那些背包旅客、流浪汉、时髦达人、穿着校服的中学生、隐身在柱身之后的老妓、守着泊车位的印度人……那时柏屏戏院已是迟暮,我且不止一次坐在旁若无人的观众席看电影,那爆绽出海棉的暗红椅垫微微刺着大腿,椅子底下还有一截一截发黄的烟尸。我早已忘记了所有看过的电影情节,有时电影还没放完,就偷偷爬上戏院的二楼,勾在栏杆上,望着十字路口的路人来去,望着更远处的Kota Raya,那行巨大的名字一眨一眨地亮起蓝色的霓虹光。

那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搭巴士来到这里,在茨厂街和苏丹街那带,进行我独自的“城市漫游”。K,说起来好笑,那其实也不过就是走到大众书局吹吹冷气,或者再走进去一点,到维纳斯或上海书局买画笔颜料,再到商务书局那附近闲逛,任由时光腾腾蒸散,一个人恍无目的地埋头晃走。那时茨厂街还没有搭上遮雨的塑料棚,也没有自圆其说的艳色牌坊。我却总是回想起那幅情景,一个寒酸的学生背着一整个礼拜没洗的脏衣物,为了打发长途巴士误点的时光,而一个人走进了那繁盛又颓老的街景里,回过头,有那么一瞬间,也以为自己融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枚微小粒子。

但你知道并不,K,我们总是逐水草而居,永恒如一个异乡之人。

我没念完美术学院,就离开了这座城,到更远的另一座繁华城市。K,从此我们可以交换的也只有各自保存的回忆。我们没有数位相机,留下的照片屈指可数。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许多年后,我又会回到这里,重新开始生活,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依旧维持着一个月回返家乡一次的习惯。我仍然一个人回到这条街口,在肯德基二楼靠窗的位子往下望去我们曾经踟蹰的街。我还记得更早的时光,那一年,我们高中毕业旅行,一班人就住宿在茨厂街的一间老旧的旅舍里。那个夜里我们七八个同班同学挤在狭小的房间打屁聊天,整晚未睡,晨光未亮我们溜出旅舍,走到茨厂街上,眼前的街道尚未真正苏醒,徒有路灯明晃。之前还门庭喧嚷的老店皆紧锁着铁帘,街上全无一个摊贩,原本拥挤的街道,如今潮湿而寂静,有一种奇异又陌生的宽阔。我们在那停滞的时光里欢快地奔跑,踩碎了一滩一滩积水映出的折光,从来不曾察觉眼前空无的景象也许就是一个未来的隐喻。

我总是想起这些,一个外乡人在这座城市里,温暖又寂寞的回忆。然而K,我们终究会渐渐看不见这座城市,如强光刺眼的电影画面,泛成白色,渐渐看不见那些老建筑的细节和轮廓。我们的记忆正在慢慢地被更巨大的摩天大楼遮去,被埋没在砸碎的瓦砾之中。“这是苏丹街。这是茨厂街。”我们曾经一个一个初学的词汇会不会有一天就变成纸上的名词,不再指涉任何现实的景物。旅客继续在热闹的街道拍照留念,恍然不知身后的背景正变幻着它的模样。K,我们永远落后在时代的后面了。城市的密语也许早已悄然更换成另一套更繁复难懂的语言,而我们身处在城市之中仍然恍如失语之人。所以亲爱的K,我应该如何向你描述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呢?当我记下的,也只是一条街的名字,关于这座城市,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单字。
 
(南洋文艺 2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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