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

浅谈宋子衡三本小说集

摸找灵魂的脊椎骨 
浅谈宋子衡三本小说集

陈志鸿【文学观点】

宋子衡(菊凡摄影)


从来不曾有过其他作者像他一样感知人身乃大患,生之不易,死之艰难。当我初次翻开他的小说时,才惊觉六七字辈所要书写的题材与叙述方式,早已历历印刷成文,惊艳之余,但悔自己的无知。倘若一个作者的起点就是终点,凡欲知他的小说风格者,当从他第一本小说集《宋子衡短篇》(1972)读起。

早期的宋老,容许我打个比喻,是我们的七等生,他擅长书写人物两难的处境,如集子中〈命运线上的岔点〉的逃犯面对“失去自由”或“冲出去”的可能;再如〈突破〉中的“他”面对栏杆,一面是“生”,一面是“死”。为了拷问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宋老的叙述手法偏向大段落的心理分析,人物音容的刻画显然不是他这个阶段所追求的;他窥探人物的内心,剖析人物意念,为一个个孤独者如强奸犯、大盗莫达清的灵魂写真;他借重人物处境的营造来探讨人身的存在问题,一股灰色的虚无感弥漫集子中的许多小说。

及至《冷场》(1987),之前其所关注的是“生命”、“人生”的哲学书卷味课题已经由“生活”、“现实”的尘土味时事取而代之。卷首的〈蚱蜢〉,我以为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也展现了宋老对人生抉择的持续关注。此篇以外遇为题材的小说中就叙述上可见作者的改变:多重视角的运用,减议论而添对话,整体文风趋向写实。较之第一本小说,意象(诸如动物)与象征(以天气之阴晴)的运用却是让人难忘,第一次读到〈蚱蜢〉时,见“红喜鹊”与“绿蚱蜢”已经被并抓入文充当意象,宋老遣词等于设色,我脑中即浮现明人徐渭〈杨妃春睡图〉的“守宫夜落胭脂臂,玉阶草色蜻蜓醉”。

到了第三本小说集《裸魂》(1996),对于故事背景,宋老无疑有了乡土气息的描写,风格上远七等生,而近黄春明。就叙述而言,这个阶段的宋老早已舍弃了早年擅长的心理分析,小说情节全仗对话的推动;早年笔下人物存在主义式的“虚无”气味远矣,读者过目只觉深切的绝望乃至无望。读宋老后期的小说常有惋惜之感,容我直言:叙述力度犹在,可惜文字枯涩。

然而,世上的作者约莫可以归类两种:一种属于无脊椎动物,一种属于有脊椎的动物。宋老显然属于可贵的后者,任何读者都可以在宋老所有作品中找到了他已然确立的风格与关怀,也等于摸索到支撑了他整个创作生涯的脊椎骨。读其作品,不难发现一以贯之的种种主题是:人,是节节败退的动物,我们甚至不能对付其他异类,哪怕一头小小的生物(诸如蟑螂);生命充满抉择之难(只能以死泯灭一切的分界),人身总是难以自控(我们每一个动作都是不由自主,包括了与生俱来的性欲),恶之顽强不屈(善总是败阵下来),偶然左右我们(凡事就没有必然)。

面对种种不堪,宋老笔下的人物如何排遣呢?光是彷徨已经不足,似乎,唯有呐喊才能宣泄人身的无奈。就这样,读过了一层又一层的情节铺垫,当读者在小说诸如〈蚱蜢〉临末听见女主角呐喊一声“为什么我会是女人!”,就格外被撼动了。当然,宋老用了感叹号,生命也许应该是个疑问句(因为不可能有答案),但更多时候它其实是我们大部分人都得默默接受的感叹句。故此,我想把以上的呐喊稍微改一改,以概括宋老在几乎所有作品中重复提出的大哉问:为什么我们会是人?
 
(南洋文艺 6/3/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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