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风》202期 |
/李有成
1969年8月,《蕉风》月刊改版,推出后来为大家所熟知的202期,采24开本,近乎方形,外貌焕然一新,这是陈瑞献(牧羚奴)的设计。新版同时略增篇幅至近百页,这在当时新马华文文学界还不多见。202期并未刊出编辑名字,实际负责的是4人组成的编辑群:姚拓、白垚、陈瑞献及我。要到203期之后,编辑群的名字才印在扉页右上角,统称“编辑人”。此后的《蕉风》都依此惯例印上编辑人的名字。这个作法应是白垚的主意。他早年在台大历史系念书时,尝与同学主编学生刊物《台大思潮》,原先主编只挂上集体的台大思潮编辑委员会,后来他私自列上自己(林间)和另一位主编逯耀东(周垂)的名字,傅斯年校长还称赞他们这是分摊责任。白垚也在《蕉风》203期的编后话〈风讯〉中说,“将编辑人的名字刊登出来,表示我们负责的态度”。
白垚日后在〈卷土穿山 兼写天地:反叛文学的凯歌〉的回忆文章中提到,我们“职皆义务兼任,当时的情况,姚拓忙于教科书的编务,极少过问《蕉风》的事,任由我们3人自由发挥。”这是实情。我们当时各有专职,工作忙碌,只能业余奉献心力。话虽如此,其实我们是全力以赴。202期虽然顺利依计划出版,过程却颇费思量。原主编黄崖卸任后,《蕉风》仍勉力出版了几期,只是等到准备依时程推出改版的202期时,我们发现可用的存稿不多,距理想颇远。这个窘状在邀稿和投稿陆续进来后,到了203期才有了明显的改善。
兼编兼写兼译兼评
202期的《蕉风》出现不少当时新马华文文学界新一代的名字,与前两、三期的《蕉风》反差很大,再加上新的开本与版面设计,令人耳目一新,因此很受重视。由于缺稿,我们几位后来具名的编者,除姚拓外,都必须粉墨登场,自演自唱。陈瑞献以牧羚奴之名发表诗和小说,又兼翻译与插画。我提供小说与散文,白垚则刊出其微带中年哀愁的诗作〈那些旧事,无端的〉。其他作者还包括了梅淑贞、蓁蓁、孟仲季、南子、英培安、悄凌、贺兰宁、地中海、零点零等,甚至完颜藉(梁明广)也翻译了亨利米勒(Henry Miller)为其小说《北回归线》(Tropic of Cancer)被控猥亵而作的抗辩文。
在这些个别的诗文与译作之外,202期其实有一组作品自成主题,包括了麦利斯(Archibald Macleish)的〈从月球看新的人类〉、苗苗的〈杭思朗的左脚伸出以后〉,以及戴天的诗〈这是一个烂苹果〉。麦利斯为美国重要现代诗人,林以亮主编的《美国诗选》中收有余光中对他的译介(译名为麦克里希)。《蕉风》202期另外还翻译了麦利斯以诗论诗的名作〈诗艺〉(“Arts Poetica”),诗后另刊有陈瑞献所作的麦利斯与〈诗艺〉原作的混合造像。麦利斯诗文的译者皆署名苏滨郎,如果我没记错,苏滨郎应该就是陈瑞献。戴天的诗则转载自1969年5月号香港出版的《明报月刊》。我当时专任《学生周报》编辑,在我的编辑室隔壁有一间图书室,我可以读到每期的《中国学生周报》、《大学生活》、《明报月刊》,甚至《新闻天地》、《民主评论》等。不过转刊戴天的诗倒是白垚的建议。
牧羚奴为麦利斯及〈诗艺〉的混合造像。 | (李有成/照片提供) |
与当年登陆月球有关
这一组诗文都与当年人类登陆月球有关。麦利斯之短文设想太空人在外太空回望地球的心情,他说:“历史上人类第一次看到地球:这不是在数百里外所看到的洲陆或海洋,而是在太空深处所看到的地球:完整、圆溜溜、美丽又渺小,甚至但丁……也不曾梦想看到它,一如20世纪后绝望与荒谬的哲学家不能臆测会看到它一样。”新的视角带来新的体会,在浩瀚苍穹中回头审视地球家园,国界消泯,人类一体,麦利斯于是发出“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呼告:“看地球的真面目,渺小、蓝色和美丽,浮在那永恒的静寂之中,等于看到我们自己,我们是地球上的共同的驽骑者,在永恒的寒冷中,在那清新可爱处,我们是兄弟——知道他们是真正的兄弟的兄弟。”
戴天的〈这是一个烂苹果〉则语言浅显,全诗以对话讽喻地球为烂苹果,与麦利斯笔下那颗“渺小、蓝色和美丽”的星球大异其趣。这首诗批判性强,颇见机锋,在诗人看来,地球“东一个疮/西一个洞”:
而且好像/还给苏联坦克/狠狠的/辗过
而且正如/弃尸/给冷落了/在无定河边
这两节诗都与时事有关。当时苏联尚未解体,东、西冷战正炽,华沙公约与北大西洋公约两大集团时相对峙。戴天这两节诗一则指涉1969年初的“布拉格之春”事件——苏联坦克车蛮横开进捷克首都布拉格,辗碎了捷克人民争取自由之梦;另一则指涉当时中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文斗武斗不断,河上浮尸时有所闻。总之,在戴天笔下,人类野蛮,地球丑陋,世界纷争不断,在外太空回眸地球家园,这简直是一个上帝弃绝、天使不愿涉足的地方。
在这一组主题相关的作品中,麦利斯之文与戴天之诗,依苗苗的看法,是两位不同国籍的诗人“用一半同情一半讥讽的语气发抒一种新的感悟”。苗苗之〈杭思朗的左脚伸出以后〉却另有关怀。苗苗者,白垚也。在这之前,他即曾以此笔名不时在《学生周报》谈文论艺,行文风趣,语多幽默,偶而讽刺与挖苦兼而有之,文气与语气皆与白垚别的文章大不相同。此文题目中提到的“杭思朗”(Neil Alden Armstrong)即第一位登陆月球的美国太空人,在踏上月球那一刹那,他说了一句日后举世皆知的名言:“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苗苗此文显然旨在回应麦利斯与戴天二人之作。只是他另辟蹊径,不谈人类,不谈地球,也不谈世局,反而借登月事件省思文学创作的本质。在他看来,登陆月球戳破了“诗人千百年来对月亮的可爱梦想”,不过诗人如果不甘故步自封,或许应该与时俱进,“应该愿意将自己看得和时代接近一点”。苗苗的本意在提醒诗人,新的情境应该要有新的作为,至少不妨思考“诗创作上的蜕变问题”。诗人确实有其不变的关怀:“生命的意义和天道的有无,仍然绞纠着诗人的心灵,仍然可以使诗人痛苦地思索。”尽管如此,在人类登陆月球,对月亮的古典想象破灭之后,诗人无可避免地面临新的挑战:“他对人类本身的看法,已不只是站在地球上平面的看,他面对着一个新的角度,从太空看地球,从月亮看地球,这种新的观察角度,势必启发一种新的感受,一番新的心情。”
苗苗〈杭思朗的左脚伸出以后〉 |
视文学创作如登月壮举
苗苗将文学创作视如登月壮举,两者性质与规模虽然不同,本质上却都是向未知探索,都属于创发事件。他认为“任何一件有创作性的事,都是智慧和勇气的表现,无智慧则不足以思索探讨,无勇气则不足以破除万难以立新”。这些说法其实意有所指,主要在批评当时马华文学界流行一时的功利主义。为挣脱功利主义的桎梏,他楬橥一种无所为而为的创作观,企图将创作自种种强调外在目的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因为“智慧与勇气的表现并不需要一个目的,表现的本身就是一个目的”。这些论点今天听起来稀松平常,在四、五十年前的文学意识形态环境中则是另一回事。苗苗在文章结束时进一步阐释他的观点,他说:“无所为而为是一种高贵的情操,科学上如此,文学上也是如此。如果诗人们能在登月后举世的胜利沸腾喧哗中,冷静沉思,一方面重估这种情操的价值,一方面放弃了幻想的自怜和带怒的回顾,以一个新的境界作出发点,重新思索、探讨、创作,那么,杭思朗伸出的左脚,不但没有粉碎诗人的梦想,反而给诗人伸出一个新的创作时代。”这个结论语带乐观,态度诚恳,今天看起来仍不失其意义。不过我遍读白垚的巨著《缕云起于绿草》,却不见此文踪迹,似乎也未见当年他以笔名苗苗发表的其他文章。不知何故?
白垚惜墨,出书自有规划,或许只能说他对这类文章另有个人的考虑。
——2015年6月29日于台北
(南洋文艺,7/7/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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