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3日星期一

一代果然如春夜般 静寂无声而去

张锦忠
白垚,2011(林春美/照片提供)

1981年,我离开马来西亚那一年,刘哥举家迁美,纵使内心放不下“《学生周报》与《蕉风》的文学人生”。当日心情,刘哥自己有诗为志:“游艺安身闾里间,谋生说梦两营营,世途转折能谁料?又作尘沙万里征。”
“世途转折”4字说得好,颇能反映无常世事苍凉处。留台4年后,我毕业返马,我们在上一世纪70年代奋力改成半月刊的《学报》竟已折翼(迄今无人交待下落,“学友会”故人也没人再提起了),友联诸人下南洋创刊近30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幸存的《蕉风》似也举步维艰,前路甚险,幸得“孤臣”梅淑贞与小编韵儿苦撑。我重返217路10号后,能做的就是和韵儿把《蕉风》编成“《学报》《蕉风》合体”。一时之间,瑞献、明广都有来稿,我们也开始译介拉美文学、昆德拉,继续实践“自由文化精神”。
一年后,我考上台湾的研究所,再度赴台深造,再次离开马来西亚,心里头也是一番“又作尘沙万里征”的感慨,离散族裔的长路没有句点,世途总多转折。
话说1957年底23岁的刘哥应姚拓之邀,从香港南来“传播早春的种子”——自由创作、民主生活的火种,当时“江山如画复如烟”。到了1981年,正当47岁的盛年,他却“再离散”美洲休斯顿,此即他自己说的“人生行旅,二十四载居停”。2015年,刘哥以他乡为故乡,已有34载了,比他在马来半岛居留的时间还长了10年。对离散族裔而言,斯国斯土“虽非吾土,等是吾家,似乎已可作为乱世浮生的白云故乡”(刘哥此句原写的是南洋的风雨江山,但挪转为拨弹美洲三十弦,也无不可)。
1981年我离开之后,我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刘哥了。
当年的小童工彭早慧与梅淑贞在2006年筹白垚大书《缕云起于绿草》时,问我有可有故人旧照。我提供的是《学报》发行经理林建星1980年新婚喜宴的照片,在座的人有刘哥、严姐、姚生、悄凌等,大概是我唯一和他们合影的照片,弥足珍贵。
1990年代以后,我论述马华文学,难免涉及“白垚”与〈麻河静立〉。2008年,我写〈白垚与马华文学的第一波现代主义风潮〉时,遥想“新诗再革命”,余生也晚,没有赶上那个新邦初建的年代,有些文学史的细节不解,于是向当事人请益,开始跟刘哥电邮往返。

文章可写可不写

有时也聊及当年友联人事,或将若干文字传递给他看。有一回,他读了一篇谈国家文学的拙文〈国家文学:答案啊,在风中飘扬〉后来信说:
“午夜沉思,《蕉风》的免疫力之强,让我惊异,这些年来,议者早已把主编与《蕉风》分开,是清者自清?还是你说的‘人本/ 个体主义文学’的流风余韵?虽然我想到了一个新的题目﹕‘白璧青蝇宁有玷’,但文章可写可不写了。……我想起了纪伯伦有句诗,‘人走远了,常会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就那么简单”(2010.8.24电邮) 。
说的正是外界众说纷纭的“黄崖事件”。当初友联诸君南下,自有其自由文化的初衷与理念,岂容“白璧青蝇玷”?不过,时移事往,友联中人已有其回顾青史的高度。刘哥写〈海路花雨〉系列文字,原本有意补篇漫道沧桑的渔樵闲话〈青蝇白璧玷何伤〉,后因故未完成,日后想来,“文章可写可不写了”,现在当然俱往矣。不知其回忆录未完稿可有补述一笔?
友联诸君下南洋,既是近代华人离散的百年孤寂故事,也是冷战时代亚洲战场的重要事件。许多年来我一直劝刘哥写回忆录。几年前也跟他谈及薛洛(陈思明)回忆录整理与出版的可能。对我而言,这是“回到马来亚/文化记忆馆”的民间建档工程,他们是时代与历史事件的见证者,我辈身为“这一代的人”,实有责任为下一代存档,留下记忆文件,“后记忆”才有可能。
2013年6月,黄锦树与我想编本书,回忆我辈留台生活,尤其是文学历程。刘哥是“最后一代南来文人”(他那一代的南来文人如刘以鬯、黄思骋、司马长风都没有留在南洋),也是留台生的先行者,当然要约他共襄盛举。他一口答允,回电邮说:“你和锦树,是我期待的编辑”。他之前读过锦树的〈一种批评方式的终结〉等文字,颇赞许锦树之真性情,认为是“文章大气”。 后来他的〈行过的必留痕迹〉就收在 《我们留台那些年》(有人出版社,2014)。文中有一处记述1957年春夜,在台北与同窗逯耀东把酒论诗坛英雄。于我而言,那正是“华语语系现代主义”(Sinophone Modernism)的故事开端。

愿能看到方天书成

彼时台北于刘哥,已是“离境在即”的“时空型”(chronotope),未来已在前方呼唤。果然不久他即书怀曰“我混龙蛇浊水边”。刘哥自注云;“浊水,吉隆坡原语意为烂泥河”。“烂泥河”实为《蕉风》“纯马来亚化”写实主义文学开端,其肇始者,方天,主编《蕉风》之余,著有小说集《烂泥河的呜咽》。近日锦树与友人筹编《胶林深处:马华文学里的橡胶树》,以追忆马华文学里外的胶园。我们重读50年代末的《蕉风》里头的小说,重读方天,编胶园书之余,颇有意编几本“马华经典再现”的书,首选即方天的《烂泥河的呜咽》。我商之刘哥,他回覆电邮如下:

锦忠:
借贺年,代向诸旧友问方天后人消息,皆茫然。
一代之去,静寂无声,本为常态,你能为方天出书,十分感动。
过年,多谢记挂,过年许愿,愿能看到方天书成。
祝文学吉祥。
刘戈

那是今年2月22日的信了。今年时序进入2015,刘哥也已八十开岁了,真个是他自己在〈采风三叶〉中所说的“岁月如流,流向何乡/唯彼日月,知其长短”。而今刘哥骤逝,一代果然如春夜般静寂无声而去。那是刘哥写给我的最后一封电邮了。

(南洋文艺,14/7/2015)








《麻河静立》朱文 /彭庆勤篆刻
纵6厘米7分,2厘米2分,高8厘米。 马来西亚南山石。
记:前几日往南院,约仲实、吉安等人于马华现代诗书法个展,却从启良口中,知白垚去逝之事,伤感,归甲后刻下此印。2015年6月26日,庆勤记于研墨草堂。

(南洋文艺,14/7/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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