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1日星期二

广州马华文学研讨会后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跨域:马华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现场,左起为:朱宥勋、龙扬志、温明明、张锦忠、许文荣。(照片提供/黄锦树)

5月23、24日,我们和广州暨大合作在那里办了个《跨域: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台湾队”除了我和锦忠,就是四个台湾青年:詹闵旭、刘淑贞、朱宥勋、陈珮君,都是1980后出生的“七年级生”。陈大为、锺怡雯、高嘉谦都太忙太多研讨会,拨不出时间参与。另一个困难是,向台湾科技部这里申请补助,竟只批了个零头,大有“如果想去,自己去想办法”的意思。埔里暨大虽号称“合办”,但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当下,我向学校申请的补助(主要是差旅差额,和论文集出版费),都还没开会讨论;虽然我们的会都已经开完,回台快两个礼拜了。
去年11月,趁休假之便,动念往广州暨大一行(我喜欢开玩笑说那是“敝分校”),去做了场演讲,原想顺便查查资料。原以为,这建于民国初年的大学(1917,它的前身暨南学堂成立得更早,1906),应该会有许多马华文学的资料。但不料文革期间它竟是被关掉的(一如那些“热爱祖国”的可怜“归侨”,五七反右和文革时都没好日子过),图书馆资料流散。现有的资料是改革开放的80年代之后,王列耀教授带着学生一点一滴辛苦建立起来的。学生告诉我,一开始对他们影响最大的是陈大为他们编的《赤道形声》与《赤道回声》,让他们得以按图索骥的去追踪里头的作者。我也记得90年代末,到埔里的第3年吧,有一天接到一通广州来的电话,是王列耀教授,向我索书,说在中国大陆很难买到台湾的书。我即把包括《马华文学与中国性》、《乌暗暝》在内的几本书寄过去给他。那时我还只出了3、4本书。

书送图书馆造福更多人

去年底在广州时,学生告知张贵兴、潘雨桐的早期小说图书馆都没有,我也被负责图书采购的易淑琼(也是王列耀教授的学生)说服,与其赠书给个人,不如送图书馆,造福更多人。返台后,我给他们寄去几本张贵兴的《伏虎》、《赛莲之歌》、《柯珊的儿女》(那是向作者募的)、潘雨桐的《因风飞过蔷薇》、《昨夜星辰》、《河岸传说》(拜托学生在旧书摊买的)、李永平的《拉子妇》(我自己收藏的复本);几本《大马青年》、《重写马华文学史论文集》、杨建成的《马来西亚华人的困境》等,我想那里有更认真、有理解的诚意的读者,当然也有成人之美的意思。
初访广州时,广州暨大即表达了强烈的合办研讨会的意愿。返台后,我即拟了个计划书,问系上时,方知悉不久前“敝分校”高层拜访过埔里暨大,积极询问合办研讨会的可能,和敝系主管及某资深教授吃过饭,被当面回绝了。原因并不是政治的,而是敝系从事华文文学研究的只有我一人,该研究领域并非本系重点——台湾的中文系往往如此,每个领域一两个人,基本上没有什么重点,一样平均而平庸。我说服系上的理由是,系上根本不必出什么资源(而可累积“业绩”)。钱方面,我设法向国科会申请一些差旅费(主要是机票);人呢,我自己到外头找几个关心马华文学的年轻人过去。系上不是做这领域的同仁也不必勉强写篇论文去应酬,烂论文我也不要。吃、住、办会的一干琐事都由对方搞定。2005年7月埔里暨大(名义上)和留台联总在吉隆坡合办《马华文学与现代性》国际研讨会(因经费困难,论文集迟至2012年方出版。马来西亚留台校友会编,《马华文学与现代性》,台北:秀威),2013年敝系与新纪元学院中文系“合办”的《理论与马华文学》国际研习营,也都只是我一人代表校与系跑,学校一毛钱都没出,之后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次的会议即便以台湾的标准言也是相当成功的,除少数几篇乱写的(锦忠说的“八股文”)之外,论文都相当整齐,年轻人尤其认真。为什么我愿意促成这个会,与及特意要张锦忠去看看(他原本兴趣缺缺,多年来,我们被中国大陆南下的几颗老鼠屎搞得非常反胃),广州暨大的青年学者低调得多,谨慎的从资料出发(譬如逐期的追踪某些年《星洲日报·文艺春秋》上陈大为的明星化过程、某个论述的形成),不乱套理论(如张光达的诗论),更不会狂妄的抢占本土位置,以最卑劣的语辞谩骂(奇怪的是,大马本土大学颇有些傻瓜常邀那些人去胡言乱语)。关键原因当然是有国家政策做后盾,华文文学在广州暨大设有博士点硕士点,每年录取若干,师兄姐带师弟妹,一代又一代,资料和经验都可以传承。资料虽有不足,但那会渐渐的被克服。分工合作,以团队的方式,由点及面,假以时日,会是可观的规模。

广州暨大每年增加生力军

我去年底造访后就很感慨。多年来,在马研究马华文学的,也就那几个名字;留台的,也屈指可数。以人数论,两地加起来可能都还没广州暨大多——他们每年还在增加生力军,我们数年都不见一个新人。这次研讨会中国大陆的论文就占了半数,可见体制化还是有它的好处的。
这次大马队最年轻的是李树枝,1969年生,45岁了;台湾队最年轻的是朱宥勋,1988年生,主掌网络书评杂志《秘密读者》,相当有观察力。在网络上是非常好斗的小公鸡,私底下却是个可爱的小胖子。但他和其他台湾队的年轻人(还有个陈允元经费不够不敢邀)类似,主要是研究台湾文学,兼及旅台人——受我们的作品或论述吸引,对马华文学本身其实并不见得感兴趣。以文学评论而言,大马年轻世代(不管留台还是留中)似乎都没看到像样的接班人,这是很令人忧心的。

我组“台湾队”的目的也是促使台湾有潜力的年轻人多写个一两篇,增加马华文学论述的文库。刘淑贞对贺淑芳的讨论是相当精准锐利的,陈珮君对“读中文系的人”的讨论还只刚开始(两位的题目都是我建议的),“中文系”的存在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读中文系的人”也是个文化问题,但这二者都还没有被问题化,冷战年代台港马新的中文系值得写篇博士论文的。詹闵旭长期关注留台人在台湾文学里的场域处境,在会场上的口头表现非常出色,我临时决定请他做个总结,也做得很好。
大马队的表现参差不齐,庄华兴的“民国遗址”说匪夷所思;“我的朋友”许文荣关于友联与神州的比较也难以服人;没出席的张光达呈交的是篇九成旧的文章(我负责点评),论文和被讨论的诗均不佳。李树枝的论文有发现,但怯于论断;倒是林春美的表现可圈可点,既有文本分析细腻的基本功,也有大论题的关照,论断非常谨慎(研讨会后看到她的〈非左翼的本邦:《蕉风》及其“马来亚化”主张〉[第六届《文学传播与接受》研讨会论文,东华,17/5/2014]论文处理的问题及材料范围和庄华兴的〈战后马华(民国)文学遗址〉是一样的,但更有说服力,也许因为没预设特定政治立场。)欣见春美学术上的成熟。张永修的工作报告恰如其份,清楚陈述了他20年来经营萎缩中的〈南洋文艺〉的努力。
这次论文还有一篇特别值得一提的,山东大学的老前辈黄万华教授和他女儿黄一合撰的〈文学传统与本土现实〉,从中国抗战文学延伸而来的观照,发现早在二战前、抗战背景里,在以文学动员群众上,马华文学就有本土化论争了——因地制宜的在地化改编,南来文人吴天(叶尼)居功厥伟。1997年我批评方北方的那场研讨会黄教授与我同座,他当时就对我说,研究这回事,不必说抱歉。
大马队与台湾队(右4人)合影。(照片提供/黄锦树)

马华文学的跨域流动

马华文学的“跨域”、流动是张锦忠和我谈了十多年的论题。马华文学肇始于二战前后中国的“南来文人”,大批拥有高度象征资本的文人南下(举其大者,郁达夫、胡愈之、巴人、李汝琳……韩素英、方天、李星可、方修、白垚等),构成马华文学的最强世代(一个对比的世代是1940年前后出生的本土世代,包含马汉、冰谷、菊凡、温祥英、忧草、鲁莽、温任平等,整体表现其实不如南来世代——全面的比较可写一部博论)。1960前后的留台(初台旅台人有若干是前述本土世代,如王润华、淡莹、刘放),文学史分枝开叉,是另一度大规模的流动;前者南来,后者北往,后者的人数少得多,但前者的历史已结束了。旅台的总体文学及学术成就将来是否能与南来世代匹敌,还有待将来评估,但我们确也强化了马华文学里最贫乏的文学论述。
如果要以作者的国籍论马华文学,南来文人中除少数几位(方北方,韦晕等)之外,大部分(包括落籍新加坡的方修,最终离境的杨际光、白垚等)都该划掉;旅台的,除了返马的那几位,划剩之后,成气候的大概也只剩下陈大为锺怡雯。但离境日久(“不在场”),他们的“马华文学”对大马本土派而言,也势必“不纯粹”了。

5/6/2015台湾

(南洋文艺,21/7/2015)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