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0日星期二

琥珀色的湖泊,吉普赛人的百年孤寂

网络照片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那地方离上城有点远。而风大,他恰好站在空荡荡的回廊上,于是只得微微扭过肩膀往身边的墙柱俯过去,像呵护一个容易被惊吓的孩子似的,专注地呵护一根在冰冷的寒夜里被点燃的香烟——深秋,米兰,时装周,T桥上模特儿们的猫步如万马奔腾。
我认得他。我们刚刚还没来得及从出租车上下来,他已经提着篮子利索地奔向前,“买朵花吧先生,给你身边美丽的女士买朵花吧,是米兰才有的紫色香氛玫瑰呢。”我其实并没有机会认真地看清楚在他篮子里盛开的玫瑰,1月的米兰,天黑得早,不过是接近傍晚7点,暮色已经冷峻地欺压下来,紧紧扣锁着整条萧瑟的街。然后他抬起头,和我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照面:那么沧桑那么黝黑的皮肤,那么深邃那么玄秘的眼神,以及,他全身上下那么诡异那么迷幻的氛围,我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背脊反射性地挺直了起来——面对走出帐篷混在游客群中在欧洲出了名偷蒙拐骗的吉普赛人,我承认我必须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够将自己的矛盾按捺下来,一方面对这个擅长流浪的民族充满探索充满好奇,另一方面却又对这个在欧洲总是被抵制成边缘的永远的异乡人充满防范充满抗拒。因此我尽可能不和这个把浓黑的长髮藏在冷帽底下的年轻吉普赛男人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礼貌地对他的境遇无动于衷,也礼貌地用肢体语言推开他巴结着送上前来的笑逐颜开,和衣着打扮风风火火的时尚品牌公关侧侧身,走进据说是全米兰把墨鱼饭做得最好的意大利餐厅。
而当我把自己安顿在过度优雅的背景音乐和过分柔媚的灯光之下,却怔怔地在侍应生不断递上又收下的盘碟与酒杯之间,不断浮现马奎斯《百年孤寂》裡头的约瑟阿贾迪奥——他因为被吉普赛女人浮荡在空气中的眼波和气味迷惑,最终决定在头上绑一块红布,跟着一整队的吉普赛人走了——打那时候我总是异常地好奇,围绕着吉普赛人的命运运转的轮轴,除了流浪,到底还剩下一些什么?而他们从早年拖着帐篷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挂单,到如今驾着开篷吉普车躁动不安地迁移,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停靠在寒尽春回的渡口?到底什么时候才懂得把命运的诡计背得滚瓜烂熟?

活得像满街飞扬的废纸

等到我们交替喝着红酒与白酒,从开胃菜到甜品和咖啡,总算把漫无止境的晚餐吃完,并且呵着掌心披上大衣从餐厅走出来的时候,也应该是3个小时之后的事了。而他还在。我认得他。他正专注地打算给倦怠的自己点上一枝枯萎的香烟取取暖,但他整个人其实已经苍茫地融化成夜色的一部分。借着从餐厅倾泻出来的灯光,我瞥见他索性把无人问津的花篮随手搁在脚边,并且终于亲眼见识那一朵朵在深秋的夜裡离开了枝桠依然嚣张地怒放着的香氛玫瑰,原来真的长着浓艳得几近妖冶狐媚的紫红色。最重要的是,当他机灵地随着感光反应转过身来,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珠,竟是恍恍的琥珀绿当中带着浅浅的橄榄蓝,看上去多么像一座深不可测的湖泊,但却一点都不狡猾,也一点都不浑浊,反而像是用情用得遍体鳞伤的情人,眼湖里才会雾一样地泛上来,一种温柔得愿意让你随时随地,随他一起沉落到湖底,永永远远都不要冒上湖面来的颜色,而不是当地人口中,除了藉卖花扒游客口袋蒙财骗钱,米兰的吉普赛人都活得像一张满街飞扬的废纸。

(商余,21/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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