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3日星期一

摄影/无花

【4期连载小说】棋子

任性是我独有的风范,千年串习永不言累。

机场送别时,好友再三规劝:"你和他没真正见过面,只凭手机视讯聊天,你到底对他有多了解?你的贸然行事真教人担心。"

拍拍友人的肩膀,虽然已经说了好多遍,我不厌其烦重申:"我和他都有个共识,想找一个伴安定度过余生。你就别操心了,那边能合法结婚,我可以获得签证居留。"

妹妹也拿我没办法,看着她那无奈的眼神,有时会一阵迷惆--我的生命可以不顾一切如果为了爱吗?临行前已来不及后悔,上前拥抱她,耳边嘱咐要好好照顾老妈,告诉老妈我将去跳飞机赚大钱回来。

拖着行李在离境处向他们挥别,提醒自己这一别再也不能屡屡回头,因为任何为我好的深笃友谊与兄妹之情,只会用泪水来彰显我的顽固。

在候机室,戴着耳机和韦恩通过手机视讯聊天。现在伦敦入冬了,他叮咛我下飞机前记得要戴好帽子穿好寒衣。我打开手提行李,告诉他会穿这套深蓝色寒装和米色围巾,到时接机你千万不要认错人。韦恩哈哈大笑,他腾身翻过床从衣橱拿出黄橙外套,要我在这冷冷的希思罗机场看见暖色,并且要认清他的络腮胡。

我叫他不要动,手指往屏幕轻触描绘;他的毛发从鬓角延伸至下巴,唇上也有浓密的胡须。好性感的胡子,待会就能切确地摸到了。

机场开始呼叫旅客登机。要挂电话了,再多14小时就能见面了;我千交代万吩咐,记得要准时接机;天气也许会变糟造成飞机延误,一定要等我出现才能离开。韦恩笑着为我解忧,他说相见方能消灭思念,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你。

暖心浪漫的话语就像他的虬髯那样魅惑。

坐在窄小的座位,旁边的位子是空的,只要把中间的扶手拿起来就可以斜躺下来。这是所谓的小确幸吗?飞机开始轰隆作响往前奔驰,在它腾空之际,我手持珠链口中念念有词;我的个性会随着紧要关头变得脆弱却庸人自扰,而骨子里的锐气与偏执也将于此刻完全被摧毁。
看看手表,现在已接近凌晨,机舱的灯光大部分都被熄灭。闭上眼睛,我彷如在云层之上安静地飞着,也恍如飘荡在一个不可名状的银河系;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毅然地告别了母亲、妹妹、亲戚好友和所有不如意的过去。
当然,微开双眼,清楚知道这种告别仪式即刻意又没有诚意,他们随时就能捡回我想抛弃的。
首先,刘凯隆沿着我的抛物线倒闯进来。

他怒气冲冲迎面奔来,箭步蹶起,旋风式地伸出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还来不及反应,凯隆喝责:"你妈妈中风了,你把责任推给妹妹就想一走了之?"

我受不了凯隆的无理发难,用力拨开他的手大声回应:"你没资格批判我,你也是一个想逃的人!"

凯隆当场愣住,两眼像死鱼一样呆瞪着我。我一点也不畏惧,直勾勾地望回;视线穿过他的瞳孔、视网膜、视神经到大脑,我追溯起他的那段历程。

凯隆在新加坡工作不到三年,克勤克俭存够大笔头期钱买了新山的高级公寓。与他同龄的朋友比较,他算是第一个先拥有自己产业的年轻人,羡煞不少人的目光。

然而钱财却不能富足心灵,他心里有一隅,只有黑暗才能填满。于是他喜欢夜行,在光不及的地方,狩猎一样能量的人。而这股能量如果契合碰撞出火花,所产生的愉悦比做神仙还快乐。

至此,心里那狭小旮旯再也不能满足他。他不断地努力砌墙,遮住阳光,让暗巷角落越来越大,让黑魆魆的人影越来越多。

有一天,按新加坡人力部要求客工例行体检之前,他先在别处做了匿名验血。
他祈求上天保佑,膜拜顶礼向光合十。但他那副墙砌得太厚实,光无从下手搭救。结果呈HIV阳性。

24小时之内向公司提交辞呈,老板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凯隆只敷衍说家里发生紧急事件,母亲突然中风需马上回国全心照料。仓促告别,连同事要给予安慰的时间也不留。
回到自己的国土,沉淀后悲伤不已。他为谎言懊悔,也为自己预知的结局而不能幸存大感悲痛。

但他自觉庆幸,逃过禁止入境新国的黑名单,不留污点。他以为在有阳光的地方,不留污点就不会孤独。

看到这里,我眼角流着泪打了他一巴掌,凯隆那死鱼般的暴突眼才下意识眨了眨。我主动趋前拥抱,告诉他不管逃到哪里,如果那副暗墙没有被推倒,永远都是在逃。
他泪眼泛光点点头。

我睁开半合的双眼,凯隆一溜烟不见踪影,环抱的手只剩热空气袅袅拂升。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也是在逃的人,也是一边惶恐一边尝试努力踩扁那道墙的人。

(1,待续)

(南洋文艺,19/4/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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