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台湾国立交通大学外国语文学系副教授）
香港的黑道电影眾多，拍到邱礼涛2016年的《选老顶》已现疲态。电影本身并非没有自觉，只好掺进一些新的元素，力求突变。一是揶揄自己所传承的黑道传统（包括揶揄杜琪峰），二是开开无厘头玩笑，后设地自嘲自谑，本质还是揶揄。这些转进策略，未尝不能看作是《选老顶》与黑道电影一个低调的诀别。暗中期待的是观眾要能买单，但买单与否，又看电影是否触动他们小市民的无力感。如此这般，自觉而又抽离地售卖无力，《选老顶》的道德立场渐显无力，同样趋近虚无。
“选老顶”原指“选老坐”，意指遴选帮派“坐馆”（龙头），或是所谓的“话事人”或“揸fit人”，作为帮派之中最后拍板定案的老大。事缘正兴帮领袖神爷（黄秋生饰）罹患绝症，亟需选出下一届的接班人前来“话事”，乃引起豺狼（王宗尧饰）与刚出狱的“阿七”林七峰（杜汶泽饰）竞选争夺。电影采第一人称旁白，从阿七角度交代故事。当年他本有意脱离帮派，却在一次擦枪走火的“开片”（械斗）事件之中，集体遭警方逮捕入狱。入狱时年轻貌美的妻子（冼色丽饰）有孕在身，小孩直至五年之后阿七出狱方才见到。狱中阿七行事低调，韬光养晦，但仍无法掩盖他的领袖锋芒，渐有一群小弟跟随。出狱之刻，竟遭不知何方神圣派出两名摩托车凶手挥刀砍人，阿七所幸在“六宝”陆宝辉（姜皓文饰）的掩护下，保住性命。阿七坐牢期间，家中妻小尽由六宝照顾。即便阿七妻对他施展诱惑，六宝仍不为所动。阿七出狱后，回归正兴帮旗下。阿七并在决定正兴帮下届首领的会场，于眾元老面前，要求帮派实施一人一票。神爷迫于现场情势答应，但背后开始清除各方势力，包括阿七。而神爷合作的对象之一是香港警察。
透过神爷神不知鬼不觉的狠劲，《选老顶》的政治命题既抽离又愤世，旨在言明：斗争就是斗争；制度改作选民投票，并不改变权力抢夺才是赤裸裸的政治现实（Realpolitik）。这时，黑道作为隐喻，所譬喻者包括国际现实、政治治理、资本主义，凡此种种，行径仿如黑帮。如果不作隐喻，黑道则处在权力食物链的最底端，任由前述各个白道生吞活剥。《选老顶》开场便引述了杜琪峰的《黑社会》一、二集中引述的主打名句：“黑社会也有爱国的”，随即补上一句：“黑社会也有爱家的”。引述既是传承、肯定，也是揶揄，把杜琪峰严肃的命题作小，当作玩笑。当神爷对帮派说：“别问正兴能为你做什麽，要问你能为正兴做什麽”，则将黑道正义，上纲到政治嘲讽（想想甘乃迪总统是怎麽死的）。阿七在狱中读书，从《历史的古惑》（The Cunning of History）学到作人的道理。此书实际存在，写的是有关二战犹太人大屠杀，与影片主旨无关。电影引述此书，不无穿凿附会，大概也是电影中另一个小小玩笑。阿七可能看见题目中有“古惑”（狡猾）二字，误以为是有关“古惑仔”（小混混），乃发奋阅读，力求翻身。然而思想界里，并无“历史的狡猾”说法，真正通行的是黑格尔的“理性的狡猾”（the cunning of Reason）。根据黑格尔，历史进程常有偶发现象，但不会改变历史发展上的长期合理性。而这就是理性的狡猾，没有一个个人可以欺骗得了理性。如果这也是《选老顶》所要偷渡的命题，则电影可能就在担任某种魔鬼代言人（the devil's advocate），作出如此魔鬼宣言：无论民主制度如何发展，黄伞是如何地遍地开花，不会改变政治比的是拳头。这就是权力斗争长期的合理性，不无“理性的狡猾”。
隔海观看《选老顶》，尤其在2016年7月12日海牙法庭的南海仲裁之后，很难不被《选老顶》击倒，令人相信，恐怕真有这种属于魔鬼的“理性”存在。《选老顶》要作的，就是表现得比这种“理性”还狡猾。所以片中来来回回出现的几次械斗场面，只见辈分年轻的帮派成员一头栽了进去，自相残杀，不无后黄伞时代的混乱写照。一路保持清醒的是神爷，了解要结束混乱，唯一的办法是找上组织比他严密、武器比他精良的警察，透过他们的治安业绩压力，借刀杀人。对于神爷个人，只要能摆平阿七与豺狼，什麽都好；恐怕那才是正兴帮的生路。电影遂在一乱一平、一动一静之间，产生极好的调度效果，尤其是选举开票一场，神爷面对一面倒的反对声浪时，以他近乎难以理喻的冷静自持，罩住现场。他恐自忖：一人一票又怎样？这些年轻选民只懂白道的“理性”，不知黑道的“狡猾”。因为不懂，正在埋葬正兴帮的是他们，不是警察，更非神爷。神爷既是“理性”又是“狡猾”；他最大的悲剧在于无人了解，自己又无可取代。
才不过十年前，邱礼涛自己的《黑白道》，以及同年推出的《伤城》（刘伟强与麦兆辉继《无间道》系列之后再次合导之作），对于夹杂黑白两道之间的小人物（如卧底警察），尤其他们的悲剧结局，深深展现同情。相较之下，《选老顶》显得失去耐性，对于小人物诸如阿七的愚蠢行径有些不耐。人物刻划上，失去描述《黑白道》里张家辉角色的那种丰富线条。饰演阿七的杜汶泽眼神飘忽（应是出于角色设计，而非演技缺陷），削弱观眾对他的同情。反而神爷眼神笃定，更引人注目，带来更多戏剧张力。唯一可与神爷抗衡的角色恐怕是六宝。透过六宝，《选老顶》将电影的道德立场设得非常个人：面对国家社会，个人已经极度无力，现在只求保护家庭和小孩。阿七不是没有想到，但最后他却连妻小也不能保护。反观六宝，因为前妻的女儿突从英国返港探访，需要六宝为她换肾，让六宝在帮派群体利益与自己女儿的未来之间，迅速作了抉择，随女儿飞往英国，从而脱离命死刀下的帮派宿命。相较于阿七天真而又后知后觉的旁白，六宝深沉的眼神，反而是电影中最动人的部分。他收拾行李时的神情，成为电影中最安静的一刻。及至片尾所有人被杀光之际，连神爷也病死了，突然想起有人不在现场，留住了一条宝贵的性命。有人幸免于难，也让《选老顶》可以舒缓地为自己叹一口气。
（南洋文艺，19/4/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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