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4日星期二

天空

邱伟扬

邱伟扬个人简历
1997年生于雪兰莪州中学毕业于斯里英达国中
嗜好:看电影与各类音乐获奖
获奖记录:
第6届海鸥文学奖小说组评审奖
第13届花踪新秀小说奖首奖


邱伟扬【小说】 

1.
最初发现屋子的剧变,大概是4月的事情了。

那个下午她正好在更换匮乏阳光的房间里那些潮湿发臭的床单。她凝视枕头套子上干涸着洗不掉的血迹,从发红发紫逐渐熏成褐红色的花边。它们深深的凝固在套子上的花朵里,褐红色的花蕊。她有些怀念这些味道,但是下午的阳光总是进不来,害的套子都是潮湿的霉味儿,懊恼着为何当初装修时不装上窗户,现在只在空荡的墙壁上挂着深红的窗帘掩饰不存在的窗户。

把单子从床褥挪开时,屋子忽然摇晃得很厉害,当时她吓着了,赶快躲到床边的桌子底下。

现在不会了,她还偷偷藏了几张相片,是关于带些褐色的天空。

摇晃持续了大概5分钟便停了下来,她还抱着被单。她试图寻找摇晃的原因,跑到墙边正想打开窗户她才发现,这房里根本就没扇窗。如果她能够早些知道这虚构的窗户带来的后果,她也不会在窗帘下放了台抽屉,和一盆浅褐色的玫瑰花。玫瑰经过摇晃,花枝撒了一地、花瓣也接近掉光了。

这些时候,她一般会在客厅里翻着过期杂志,或是在思索着是否应该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重头洗一遍。阳光不那么刺眼的时候,大概是上边有片云,她出去把晾着的衣服都了收进来。

抱着床单她奔出门外,然后停下。倾倒在她视网膜前的,院子外边只剩下4月幽蓝的天空。

不。她隐约还能看见教堂的楼顶,邻居的屋顶,还有一些歇在电杆上的乌鸦。它们都一排排地被放置在地平线上,顺着屋子的旋转慢慢移动。她穿越院子,站在篱笆边。她朝脚底下望去,是一种从高处俯视的感觉。像是个翻阅地理杂志时,看见卫星地图里拍摄到的人们,他们穿越大街小巷、停下来、聊天或买东西。他们拐入某些商店,或是边走边拿着手机。她看见邻居的屋顶破了个小洞口,对面的商店顶楼的招牌摇摇欲坠的。

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有些惊讶,她不曾这么仔细地看过这世界。俯瞰的感觉真让人有丝丝的快乐与畏惧。静静地从遥远的距离观看这微妙的大地,没有噪音的隔绝,各种她对这个世界片面的印象顿时在风中碎裂。多年以前她曾经为这件事挣扎了许久,但多年以后屋子的起飞也已经理所当然。她想她终于可以接近不属于任何人的天空。

沉思中她发现这屋子的起飞,并不能说是连根拔起的。她抓着院子边缘的根须,伏下身子来慢慢爬向边缘,伸出头看下边。屋子离开地面不算太高,至少有10米左右。屋子原本屹立的那片土地只剩下空洞的眼神。目睹一直纠缠不放的屋子飞去,黄泥地却流露出了一些黯然。人们没有注意到这升空的屋子,屋子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从上面望下去,她很清楚自己在哪一个位置。

越来越逼近天空了。

2.
她啜着茶的时候留意到这一点。不管是兴奋抑或是恐惧,但离开地面从来不是她的梦想,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脚下熟悉的土地和空气。或者这样会让她抽离,她能够渐渐忘却过去。

可能是他留给她的某段记忆,逐渐转变成构想出来的经历。开车的时候他忽然间问她。

“你有没有向往过天空?”

她若无其事的翻阅大腿上的旅游地图,沙漠的阳光刺眼的照射到车子里。大概是没有回答,她也不是很清楚这些细节的问答,她悠悠记得自己好像很轻描淡写的回应了一声“嗯。”但事实上她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天空?她不由得从车窗内望向蓝色的天空,荒原上空没有一片云,蓝得吓人。她继续翻阅那些地图和抽象的位置与景点。他转头看了看右边,一路上都是无边无际的空荡,天空与地面只留下一条耐人寻味的交界线。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否依然相互依赖,或早已分离。

车子在沙漠里行驶40分钟后忽然停了下来,抛锚了。听说车子是他从他爸那儿借来的,都好几十年的旧款式了,忽然失去生命也是没办法的事。车子像是几十年没洗没抹干净,被沙漠的灰尘弄得乌黑一片。他从车尾箱里拿出两张凳子,让她坐在车子旁,接着弯下腰去看看车子里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3.
再次望向天空,她手里拿着地图。这阵燥热的风带着一股来自沙漠的召唤。僵硬的,固体般的蓝色天空,仿若要铺天盖地的塌下,把沙漠里的二人淹没,卷入深层的暗流中。

离开沙漠的那一天,他就发作了。他在城里住上了3天的医院,医生说那是热射病,她没多问些什么。她坐在病床边的木椅子上,盯着他掩蔽在眼皮底的瞳孔,幻想它们可能不规则的悬挂在眼球的两脚。椅子的中间由几枝带点浑圆的光滑支柱架起,木椅子的右上角边缘看起来有些朽坏,可能是阁在角落旁每天往墙壁磨擦的原因。

医生盯着她不吭一声,思索了一会儿,就扔下护士一人。戴着白色长帽的护士直叫人看不太顺眼,她把椅子往后退,在地面擦出轻轻的呻吟。

护士略略检查了一下,留下了报告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她拉开窗帘,望向外头。这里的天空很空洞。就像只不过在画布上泼上一桶无色的漆。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蓝色背后居然还有更多、更深奥的黑色。当初她对这城市的渴望和疑惑逐渐演化成了一股将她推向这片远离归属的土地。她乘坐几天几小时飞机,来到曾经让她以为只不过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沙漠。而这泥块般色调的城市让她惊讶。如今她必须坐在这儿守望着这片天空,才发现原来城市繁华的上空显得无比沉默。

入院后的星期五,她帮他办了出院手续。早上到街上买了茶和稀粥给他,他坐在白色的床单上,墙壁漆着浅浅的薄荷色,像是要在这被阳光曝晒得蒸发的泥黄中硬生生地憋出什么清凉的感觉。冷气所释放出来的寒气是很不实在的,是被一层冰霜裹上的热空气。她坐在椅子上写一封信给他的家人,偶尔抬起头飘忽地瞟他一眼。他将食物一勺勺递入口中,轻轻烫伤了嘴唇,赶快将手拿开,舌头在嘴唇上下敷伤。她并没有做好准备。一切实在来得过于忽然。她不敢告诉他,那些关于这几天认真观察过天空之后。

信寄出去后,她便订了回国的夜班机票。

4.
云朵显得特别愚蠢,特别造作。回国之后她换了电话号码,找了份文书工作,一个人搬出来住。后来的日子里,她试着不再去回溯那段沙漠中的旅行。而那些记忆却随着肺部气管污秽的血块一起吐出。
所以飞屋不断盘旋,在天空上下浮动,不再停止。像不曾停止的谴责。梦的夜里,天空不断的包袱她的身躯,穿过手臂之间,盖过脸上、鼻尖、嘴唇凹凸的轮廓。漩涡般的,蓝色与白色卷走了她的面容。她惊醒过来,发丝上的汗珠滴下,掉在床单上过后蒸发。她走到厨房倒了杯咖啡,靠在窗口。那天夜晚太过寒冷,他们躲在车子里,挨着对方的体温。他吐出的气,在寒冷之中奋力地钻出一丝温暖。但压迫的黑暗逐渐吞没两人。最后什么也忘记。甚至曾以为自己消失了。

修剪院子里的杂草,她认真的将根部挖出来,丢到桶子里。感谢阳光,温柔得令人疲惫。
喉咙咳出一堆血,像是血块,凝固在草皮上。

她来到院子,6月的院子。这屋子要怎么降落呢?她的眼皮盖上,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选择,很快乐可以飞行。曾经她的梦想,曾经试过绕着地球。却没过这种感觉。被蓝色止住而无法释放。不论她怎么尝试,这种不停看见美丽的日子让她喘不过气。

5.
屋子的影子在天台上缩成一颗小点,有人往天空望。显然没注意到。因为太过遥远,它接近凝固。没有人太过振奋想着那是什么,是天空中的一颗小点,是大气层的某个记号。但恒久的物质总是被忘却。逐渐去忘记却也需要训练。

她往超市走,有点不习惯。这些日子一个人在某些地方做了什么。她打了通电话回家,说她会动手术的,母亲有点哽咽的声音拼命地回收泪水。她告诉爸爸说她想搬回去住,爸爸没意见。

推了辆手推车,她走了进去。城市的上空很蔚蓝。某天在报纸上看见一则新闻,有艘船在太平洋捞上一间屋子。

但天空始终在头顶上,甩不掉的。飞行的屋子没有降落的地点。

(稿于2011年) 

(南洋文艺,24/3/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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