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1日星期二

影子逃走了

邱伟扬【小说】

在夜店待了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感到目眩。两个拉着我来的男女朋友们都跑到舞池里去了,他们像回到水里的鱼一样在里头活了起来,而我却站在吧台边无所事事。不点饮料、也不理会搭讪。最后那聒噪的舞曲像漩涡一样把人们全吸进去,我却死里逃生般离开了。
从夜店后门窜出来透透气。后巷黑漆漆地往夜的深处延伸,只剩一盏昏黄的灯亮着。男人身着一套橄榄色短夹克,站在后巷一隅,靠着墙吸着烟。他见我往那儿走去,便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我接过了。他给我点上,然后我们就那样站在光晕底下缓缓地吐着烟圈。
一阵冗长的寂静之后,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着拈熄了那火光。我注意到当他的帆布鞋摁在地面时,那鞋就像腾空踩在一个不显著的平面上,坦白说,它没有影子。昏黄的光照射在地面,就像穿透了他般的使他在那光的投射中不留下任何痕迹。
那个男人没有影子,看起来就像从另一本杂志上切下拼贴一样地被嵌在剪贴簿里,那么不实质而陌生的存在。我顿时感到害怕,便移开了身子。
男人见我的反应,然后盯着地面一阵子,才嗤笑:“这个吗?”他指着他那缺乏影子的地面说。
我安静地看着没有影子的男人,他饶富兴致地瞥了一眼脚下,然后回头对我说:“它逃走了。”
“逃走了?”
“对啊,影子逃走了。径自从我的脚下离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烟盒里抽出另一枝。
“什么时候逃走的?”
他想了想之后说:“不知道,可能在黑暗的时候吧。”
我身在夜店的后巷里,跟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说话。有一小段时间我怀疑那是酒精作祟,但脑袋的另一端却十分肯定眼前的并非幻觉。男人点上另一根烟,眯细了眼睑吸着,慢慢地吐出烟雾。乍看之下男人并没有令人感到异常的地方,甚至十分娴熟地融合到现实之中,只不过那扑朔迷离的影子的事令人费解。
男人一面抽着烟一面向我解释那影子出逃的事。他说影子其实并不是与我们相联的东西,它们是能够独立思考、判断并行事的个体,“与我们活在现实虚幻建立的三维世界中不同,影子们就活在光与影构成的二维世界中。”
“它们就和我们一样,会吃东西、会呼吸、会四处走动做各种事情。”
“可为什么你的影子却逃走了呢?”我问。
“可能他对我腻了,”他打趣地开着玩笑,“我这人挺无聊吧哈哈。”
发现影子能独立行动,男人说,是他在8岁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晰,那个阳光明媚的热天里,他正和一堆朋友们玩着捉迷藏。他躲在一棵树后边,静静地等着。听得见蝉鸣以及和缓的风在枝叶间碰撞出淅淅的声音。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趁着残破的树影摇晃而模糊了光影的界线的时候,挣脱了他。他清楚的看见了影子将自己从他身上扯开。但他并没有上前阻止,只蹲在树的背后注视着他的影子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从树影之间窜了出去,然后走入阳光之中消失了。
“可我的脚下还是会有影子的,”他说,“别人的影子。”
“怎么说呢?”
“影子能自由活动,也能选择性的跟一个人连在一起。在我失去了影子之后的几十年里,我想我已经换过了几百具影子了。”他指着我脚下的影子说:“你的影子也可能是别人的。”
我转头凝视自己的影子,影子却像是回望着我一样。那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男人摊开双手不屑地说道:“反正拥有或失去影子并没什么,所以我也不在意。可能正因如此影子才会渐渐离我而去吧。”
他把第二个烟头扔到地面拈熄,然后他说:“不过没准明天我又会得到一具新的影子喔,而且不知道会跟着我多久。”男人在昏黄的光晕下一边叼着新的烟,一边嘿嘿地笑着。眼角和颧骨上的皱纹全挤到一起。
“你自己的影子呢?”
“我8岁时失去的那具吗?”我点点头。
“天知道它去了哪儿,就算它出现了我也未必认得出嘿嘿。”
后来我回到夜店里,反复斟酌着男人说的话。男人离开的时候,往后巷的一头走去,慢慢隐没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脚底有任何影子,但他却那样被周遭的暗影吞没。我无法确定他所说的是否属实,或者男人纯粹是我脑子无中生有的一个幻象,就连那段影子的故事不过是我在酒精的作用下产生的无意识的臆想。
当我瞧着舞池里的人们的时候,我索性地注意他们的影子。那些影子在迪斯科灿灿的灯光下舞动着、摇摆着。似乎已经脱离了人们,自由的在光影的世界中翱翔。而一些影子孤独的站着、蹲着。它们互换着位置,不知是连上另一个人,抑或依然跟随着它所联系的人移动。
然后我回头检视我自己的影子,它就那样不动地、乖巧地贴在我的脚边。影子的轮廓是依着我的形态而构成的,而影子的中心——是纯粹的、无垠的黑暗。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表情、没有脸谱、没有思考、没有心。
越是凝视得久了,越是觉得影子正回视着自己。那没有情绪空洞的回望,比起照镜子,更令人不寒而栗。
好几天下来我不间断地留意自己的脚下,因为要是不盯紧那儿,说不定就会失去什么。而且夜晚的时候我尽量不走入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我不知道它是否会趁着那黑暗而悄悄离我而去。睡觉的时候也让枕边的台灯亮着。
虽然我也搞不明白为何如此害怕失去影子,或是看见自己的影子挣脱自己。那就像被长久以来信任的朋友无缘无故忽然间地拋弃了一样。就那样我一直捉着自己的影子,深怕它跑了。
夜晚沉睡的时候,戛然被什么唤醒。我睁开眼睛环顾房间四周,却只看见墙角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人影。我撑起身子检查我的影子是否还在。很庆幸地影子还安然无恙地躺在我背后的褥子上。但我眼前的,站在墙角的那个人影,很显然是一具影子。它正往这儿望过来。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影子,也不知道它出现在我的房里是为了什么,但那深沉的凝望刺着我的脊髓,感到冰冷。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一直互相对望着。我并不认为这样能使我们沟通,生活在二维空间的影子和三维空间里的我是无法沟通的。我们只是单纯的对望着,像是要从中榨取什么。一直到那影子缓缓的、悄然无息地退到黑暗之中消失。
我站了起来,到厨房去泡了一杯咖啡。然后慎慎地望着窗外的夜晚。夜晚的城市灯火阑珊,有好多好多影子在光与影构成的空间里行走。它们拖曳着像老人般沉重的身躯缓缓地移动,它们互不打交道、自顾自的走着。我看着那些在远处生存着的影子们,然后我瞥了一眼脚下。
那里已经没了影子,只剩下一片空白。
(稿于2015年2月)

(南洋文艺,31/3/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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