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顺【专访】
1998年回到吉隆坡后,移居沙登,每日往返布城,在忙碌的生活之暇,偶尔回顾文学,仍有书写冲动。但她说,现在写文章,是贵精不贵多,贵质不贵量了。“慢工出细货吧”,文学创作又不是工厂中流水线上的产品,或肚脐里的琐碎作文,它总是需要顾及到技艺和美学上的蕴酿,而非随意任之。是以,检点陈蝶这时期的作品有〈剪‧刀‧诗‧仇‧怖〉、〈如果你有女儿在营里〉、〈大选的神鬼传奇〉、〈二胡索引〉、〈烟波江上死人头〉、〈胶风叶雨鬼为邻〉、及〈一缕孤烟漠外烧〉等,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窥见陈蝶逐渐将其写作的触角伸向了更广阔的题材,她说她一直想写有关于大选、政治和社会的现象:“像乔治‧欧威尔(GeorgeOrwell)当年写《一九八四》那样,带着政治的预测性,想像国家的未来状态,那应该很有趣。除此,也很想写一些跟人性有关的作品。至少写个三五篇吧!”
可是从某方面而言,陈蝶仍不忘古典诗的雅致与典丽,且幽默的将它改写成充满诙谐感的标题,如〈烟波江上死人头〉之类,由此可见其独出机杼的一面。她说,对古典的意象,还是喜欢,但却也不在于主情的部分。此一阶段对她而言,已是进入《传灯录》中第三层次“见山又是山”的人生境界了。对人生的观照如此,对文学的创作亦复如是。一如她在〈烟波江上死人头〉中所书写的,岁月残暴如瘟疫,所过之处,青丝尽成白发,朋辈半为新鬼,因此“日暮乡关”之处,百年过客心事,也就了然于胸了。
她并不讳言,中国情怀依旧占了他成长史的一大部分,即使到今天,古典元素仍然在心中蕴酿着,并未远离。如最近她所着手的一篇散文,正是借助宋人高菊卿的七律“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来写清明时节对父母的追思。而山南山北,阴阳两隔,面对父母的骨灰坛时,陈蝶说,她总是会想到死亡的问题。唯死亡在古典中,将会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呢?地老天荒,苍茫无涯,古来恒常不变的问题,在陈蝶那充满着古典心灵的笔下,将会幻化成怎么样的体悟与感思呢?
然而,我发现陈蝶这时期的散文,有些作品往往喜以借物起兴,以物附比的技艺手法呈现出其文中意旨,如〈二胡索引〉里,通过4个音调ABCD,附比各种花类,并由此带出了4份不同的情感与人事来。这样的写作手法,与她在砂州作客时,所写的〈云作憧憬树作别〉一文,颇为类似。那篇文章乃借由各种花树,像卡利撒(Carissa)、鸡蛋花、麻加利树、桃金娘、香樟、山布惊、凤凰花、野牡丹等等,叙述了她每阶段成长过程中的际遇和故事,这与直接说理,或任意赋文,更能炼结意涵与结构内质,由此,文学性亦相对提高。
坦克与蝴蝶
所以大致而言,陈蝶的散文在此一阶段,可分成两种类型。即一方面想以机讽和戏谑式的批评,介入现实社会的政治与文化现象;一方面却仍以抒情的笔意,抒发个人心灵与情感的追索。
其所表现的,宛若坦克与蝴蝶,狮子与玫瑰,敏锐而细腻的展现了一个写作者在书写中所呈现的两种情态。入世与出世的,冷眼尘世,热心笔砚,静水流深而凑泊成了她书写生命的风景。
我问她写作了40多年,出版两本著作,会不会单薄了些?她笑了笑:“从1992年出版了《父女图》之后,虽发表了不少作品,但一直都没有结集成册的念头。许多朋友都催我出书,我开玩笑说好,要出,就出一本线装书!”其实陈蝶言下之意,是说不会滥出书册,文学的书,至少要顾及美学特质,套句她的话说:“至少,要有文采。”不然著作等身,却一无可观,也就未免可惜了。
当然,我知道陈蝶之前写了不少小说,其中如〈山中流水几时还〉,曾与丁云、商晚筠、宋子衡等人一起得过1981年“通报小说奖”,也有的如〈落马坛烽烟录〉被选入许通元编的《马华同志小说选》之中,更有的发表了未剪存而散逸(如在原上草编的刊物所发表连载十数篇的〈天堂鸟〉),算一算,总有十来篇吧?“10篇8篇是有的”,只是出版小说集,仍然在等待着一个机缘的到来。“或许以后,可以回去再写小说。”依着天边夕阳的斜照,她静静的说。
做为一个述梦人,一个下午,40多年的文学回溯,亦是年华逝水的一种追忆,如传统抒情的内在观照,生命里赋比兴的起伏和陈述,流泄着一个写作人诚挚的追索,诗与美学的探寻。人生,自然不只是一行波特莱尔,生活处处烟火,但却也是充满着可悲可喜可亲可哀的人间。是以,坚毅有之,懦弱有之,悲愤有之,欣然有之,而能够留下的,或许都是那些以生命记录下来的文字吧。
故从陈蝶的文字里,回顾过去,往昔那些海风野火,幻丽与炫魅的修辞,到如今,随着岁月的淘洗,已沉淀再沉淀为理性和感性浑圆的故事了。这些文章,可赏可玩,可亲可近,述说的,正是一个述梦人在漫长跋涉中的梦境。对陈蝶而言,梦境尚未结束,文学的旅程,也将继续向前而行。因此,在仍可以扩大的梦之版图上,陈蝶的名字,将会随着她的文字,让人有着更加殷切的期待与期许。
(南洋文艺,10/3/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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