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晨的凉风中,到访此行最后一座庙。大堂里,十几个老妇围坐吃早饭,大扁竹笼里装着多个小竹筒。一名无指的肮脏女子咿咿呀呀向我伸手,我掏出小钞,她却掉头溜走。
从年尾开始,便一直忙着融资的后续工作,并策划新年度财政预算,调度欧亚非10个办事处的人事布局。一月尾,一切敲定,是非对错,在签下众多文件后,已经驷马难追。于是,抓住父亲白内障手术前的3天空档,临时决定到永珍透透气。这几年,东南亚九国都已走过多遍,独有寮国,不论公事度假,好像都没有足够理由前去。
从曼谷,可以乘廉航到乌东,再转小巴,由友谊桥跨湄公河到永珍。我时间不多,选择直飞,省下两小时陆路通关。中午,从小机场出来,计程车不用一刻钟,就已抵达市中心。小旅馆外立一看版,欢迎两名当日入住的旅客,上有我的名字。旅馆只有九间客房,干净明亮,地点适中——我对旅馆的要求也就是如此。寮国经理说,老板是大马人,度假去了。
接下来两天,我在街上漫步,骑单车。之前,我在网上参考过几个景点,现在把它们“忘”了,兴之所至,脚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在哪里停留。我在古庙里和懒猫套交情,在路旁喝云南大妈手制豆奶,坐在湄公河滩上等待夕阳消失,静观红尘流逝。这些年,我学会一样功夫:对待旅游手册,像张三丰传授张无忌太极剑一样,融会贯通后须忘得一干二净。景点如招式,拘泥死记,便成心中牵绊。
寮国很穷。寒酸的“大”市场里看不到丰饶土产,不如一个泰国小镇的菜市场。国庙的木门彩绘,斑斑剥落,佛像残破。国宝玉佛,300年前已被暹罗人虏去,如今供奉在曼谷。总统府前,万象大道直指寮国凯旋门,遥记当年万象帝国的赫赫神威。此门在60年代兴建,仿巴黎香榭大道的格局,比法国原装高,想是要向前殖民地主子示威。可惜,画虎不成,弄成山寨版,不见精致拿破仑浮雕,只有粗糙水泥佛教雕塑。连寮国人自己写的英文告示,也这样说:本国国运坎坷,经费缺缺,此门近看更不可观,类似一垂直水泥怪物。
凯旋门广场上,停着多辆大巴,带来泰国东北的一日游客。当年万象帝国版图广大,横跨湄公河两岸,直逼暹罗湾。如今,湄公西岸土地,早被暹罗人悉数夺去。泰国人把那一大片地方,取名Isaan,在泰语里是东北的意思,以此昭示当地居民:这里是泰国的东北,你们是泰国的子民。统治者变更文字,改用泰文符号书写,至今,泰国东北方言与寮语发音同出一源,文字却不相通。东北人在曼谷被视为乡巴佬,驾德士做按摩,到这里反而变成经济强势者,应该没有认祖归源的意愿吧?他们一团一团地来,嘻嘻哈哈,用自拍杆照相。
在法属印支,寮国地小民稀,远不如越南。有人说,法国人经营殖民地,不及英国人老谋深算,只想享受异域风情。印支革命爆发,法国人铁腕镇压,却节节败退。60年代,越战延烧,越共取道寮境“胡志明小道”,运输战略物资至南越。美国空军轰炸越共,殃及池鱼,在寮国境内投下200万吨炸药,三分之一未引爆,落在森林里,田庄中。这些残弹潜伏地里,一遇撞击或热力便可能爆发。至今,农民耕田,村民生火,孩童在原野游荡,被炸死或终生残废的,每年仍有数百人。
市郊,有一个西方人出资的志愿组织,致力清除遗留地里的炸弹,并为贫苦寮人装置义肢。小展示馆里,挂着云雾弹艺术品,地上摆满义肢。一排排冰冷的塑制腿臂,将套在活生生的截截断肢上。是谁赋予了谁生命?
缅甸也穷。但缅甸有5000万人口,几近寮国10倍,地处中印两大国之间,物产丰富。仰光大金顶寺,黄光璀璨。昂山素姬光芒四射,是荒野中优雅的白玫瑰,国际上的政治明星。寮国的土地千疮百孔,总理是谁?在马新街上随便抓100个人来问,恐怕没有一个说得出。阴暗的野庙里,香烟弥漫,烛光摇曳,永珍的泥菩萨是寂寞的。
夕阳落在湄公河对岸,泰国村庄的炊烟里。我跟在一群寮国少年人身后,回头走过旱季裸露的泥沙滩。10分钟前,他们还在踢球、聊天、自拍。我爬上梯级,越过柏油路,拨掉鞋里的沙,在夜市地摊明灭的灯光里,认出中国庙前牌匾上“风调雨顺”4字。在餐厅里,我叫一客湄公河鱼汤,一瓶老挝金啤。那名窈窕寮国女侍,够得上“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身后,有人在弹琴。我付完账,发现琴凳空了,便坐下,弹奏《风的颜色》、《偏偏喜欢你》。心中,想起一名早逝的女子,还有一位早夭的歌者。回头,有人作鼓掌状。她又忆起了谁?
第3日清晨,我被鸡啼叫醒,迷糊又睡去,反反复复做一个无法了断的梦。吃完法式早餐,我足踩单车,在早晨的凉风中,到访此行最后一座庙。大堂里,十几个老妇围坐吃早饭,大扁竹笼里装着多个小竹筒。一名无指的肮脏女子咿咿呀呀向我伸手,我掏出小钞,她却掉头溜走。癞皮狗瘫在梯级上。两名年轻和尚,在一排菩萨前走过,手指夹烟,袈裟掩盖不了刺青。
(南洋文艺,17/3/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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