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4日星期三

寻常风景 在老香港的情怀滑行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实在不敢说我不熟香港。
但那熟,不是港九每一条巷子都摸熟的那一种熟,纯粹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感上特别亲切的那一种熟。只要一下飞机,找间茶餐厅坐下来,稍微把声线压低用广东话点餐,感觉就好像又回返乡下探亲般,自动就把紧绷的肩膀给放松下来——
而这一种感觉,是连台湾也给不到我的。人在台湾,我和在地人说话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始终感觉自己是客。主要是城市的气质上,台湾相对之下太清秀、太文艺、太忧柔;但香港不是,香港是生猛的,是阳刚的,是巴辣的,所以我认识的港女,普遍上都带有一种很吸引人的英气,她们很少穿“缪缪”或“迪奥”,嫌那设计太娇气太没个性,她们一般上不是穿“川久保玲”就是穿“史缇拉麦卡尼”,用最利落的线条,将她们的个性立体化。

非常草根

而常常,我一个人放慢脚步留下来体验的香港,恐怕是一般游客不会想去探索的香港,非常的草根,也非常的兴之所致,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但所谓 “哪里”,只有我知道,是藏在我心里的一张香港地图,也许已经太过过时,更也许已经名不符其实,根本不再是那一回事,可那些都是我对香港的想象和向往,在我心里一直都还在热烈烈地燃烧着。这也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跳上电车,一路听着叮叮的车声,穿过人潮,穿过时光,穿过我书里读过的香港和我在电影里看过的香港,最终停在人声沸腾的春秧街的街市中央,然后电车司机娴熟地跳下电车交更,我却还怔怔地坐在电车上不肯下来,要让自己在旧时的香港时光多待一会,多怀旧一分。
作为一名旅客,如果我人在欧洲的思维方式是横向的 ,那么我在香港的思维方式则肯定是纵向的。我喜欢在香港满街满巷地溜达,喜欢到处琢磨香港人的所思所想,然后把所有遇见过的人与事,都养在心头,以便可以逐步消灭城市与城市之间的鸿沟,细细地滋润并擦拭在时光的潜望镜中窥见的香港的过去与未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不介意蹲下身子,在深水埗的鸭寮街向孟加拉二手摊贩买下一双八成新的Paul Smith牛津皮鞋:紫色的鞋带,杏红色的鞋垫,硬净的骆驼色鞋身,如果你懂,就会知道只有史密夫爵士才够胆混搭出这种颜色,而在同一个时候,我一边在商贩不停叱喝叫卖中的闹市试穿鞋子,一边看着好几个年迈的阿婆,正吃力地推着一叠叠的纸皮,从我身边走回来又穿过去。
我也曾经坐在长巴上,和一路打着瞌睡的阿伯,以及在巴士上不断扭动身体,不断向年轻母亲发问同一个问题“点解老师今日不发作业”的行动失调症小孩,一起途经薄扶林道,最终让巴士开到人烟稀少的赤柱,在士多店旁搭出来的小餐厅吃一碗至今我还是认为是全港最正的云吞面,然后一言不发,坐在一排老屋村面前的石墩上,面向大海,坐着坐着,就把时光都给坐老了。
我更曾经在庙街一间卖着《龙虎豹》的隐晦的书店,买过一本港币10块钱(约5.30令吉)的《玫瑰的故事》,那应该是水禾田以淡色插画垄断亦舒小说封面之前的第一版,而封面上的玫瑰,神情肃穆,眼角悬着一颗显眼的泪痣,欲说还休。并且,为了向少时沸沸腾腾喜欢过的亦舒致敬,我还搭过地铁到亦舒飞往英伦之前住过的美孚新邨,然后坐在安静的小公园里,吃一件“美心西饼”的椰香鸡蛋卷,我知道这动作有点矫情,但至少,我很高兴因而轻轻的抱了一抱当年在认识黄碧云和钟晓阳之前,偏爱亦舒不爱林燕妮不爱严沁的我自己。

和居民靠在一起

我甚至差点忘记了,我其实也到过天水围,感觉那真的是一个朴实的市镇,我记得我随着人流,挤进只有一节车厢的轻铁,和当地的居民靠在一起,穿过环形公道,途经园圃和家居,企图用眼睛,像看一场许鞍华的电影那样,深深切切地把这座有着浓厚悲情背景的市镇的印象,都一一给嵌入记忆里。到最后居民们都到站离开了,我循着轻铁,回到香港 的主流生活,安静地待在物质主义的边界,思索和观望。
我当然也到过元朗,因为有个我很喜欢的香港朋友住在哪,虽然当时他正巧出国去了,而我在元朗也只是草草地逛了一圈就离开,心里却还是高兴的,至少我到过我朋友骑单车、住租屋、设盆菜豪宴的地方,并且走在那些陌生的街巷之上,亲近着他的现在和过去,也隐约感受到他在时间和空间上留下的生活印迹,我希望可以留下这清爽明澈的记忆,纪念人生的一场相识和交集合。
还有好几次,因为遇着夏天,我打旺角跳上不超过19个座位的公共小巴,经白沙湾进西贡。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海阔天空或“船头尺”的table for two什么的,只是到西贡吃顿午饭,吹一场混着海产咸腥味的海风,消磨在香港的时光。偶尔会遇见一大群身材健硕的壮男赤着晒得通红的上身在划船,或者是三三两两贪恋香港风情的外国游客,戴着墨镜和草帽,对着香港富豪们泊满在码头上的游艇在喝啤酒,他们一定在想,香港真是个传奇,地方这么小,人这么挤,偏偏有钱的富豪竟这么多。至于我,我想我比较像一只撤出去的海鸟,因为想念,所以才会一有机会就飞回来香港落脚。
所以每每在上环和杂志社的同事开完会之后,如果时间不是太赶,通常我会搭一程地铁到西营盘,找一家开在老式唐楼底下的旧式茶餐厅坐下来,给自己点一碗猪脷米线,唏唏嗦嗦,吃得额头的汗都全冒出来,再喝上一杯冻柠,然后告诉自己:对极了,就是这样,香港就一定要这样才对味。真正的香港的味道,是豁达也是激进的的,他们虽然以戏谑的态度面对人生,但却以庄重的态度对待自己。

(商余,14/11/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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