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从斯里兰卡回来约莫两个月之后,那一声接一声,印度洋的海浪澎湃而有节律地拍打在岩岸上的声音,才渐渐的、渐渐的在我耳窝平息下来——
第一次到斯里兰卡,因为住的酒店刚巧面向大海,清晨醒来,推开殖民地时期留下来的雕花落地木门窗,就赤着脚走到宽大的阳台上,天空很蓝很蓝,但蓝得很沉郁,并且天空总有一大群被斯里兰卡人视为神鸟的乌鸦低低地盘旋不落,哇哇乱叫,只有那一大片蓝得泛绿的印度洋,就像在提示着什么似的,庄严而神秘地铺展在眼前。
于是我打开手机,把海浪拍打在岩岸上的声音和画面都给录了下来,并且努力把这一颗滑落在印度洋的波光粼粼的眼泪,也紧紧地拷贝在幽深的记忆里。回来之后,我偶尔还是会打开手机,重复倾听印度洋的海浪拍打着岩岸的声音——那么的沉重,那么的庄严,每一声和每一下,仿佛都装载着生的叮咛和死的隐喻。而我其实多么害怕自己会把这海浪拍岸的声音给忘记——因为我希望,将来和这个世界道别,耳边最后响起的,会是这一阙自己给自己录下来的背景音乐。同时也因为这一小段录影,让我也常常忆想起,当时我一个人坐在哥伦坡最具殖民地风情也最古老的Galle Face酒店的阳台边上,看着金灿灿的夕阳一寸一寸地没落海面,终于相信这人世间最美丽的遗憾,除了夕阳,也还是夕阳,因为所有越是短暂的,往往越是美丽。
实际上,在还没有来到斯里兰卡之前,我已经有预感我们总有一天会相见。尤其是若干年前,当人们在我面前神采飞扬地描述斯里兰卡方方面面那么悬殊有那么传奇的苍凉与华丽,我就暗地里向个沉默的地图师那样,把他们说过的都暗暗地记下来,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亲自来看看,看看这一座被佛踪处处,被菩萨低垂的眼眉慈悲地关照着的城市,它的光到底有多光,它的暗到底有多暗,而它曾经三番数次沦为葡萄牙、荷兰和英国殖民地所经历的起起落落的繁华与破败,是不是已经慢慢地被解脱开来?
送往运命的分歧站
我一直没有忘记,当我们离开哥伦坡启程前往Cape Weligama 的时候,车子必须行经一落一落的僻陋乡村,才能抵达位于印度洋悬崖顶上的度假庄园。而一路所见,那些沙尘仆仆的民屋,很多是抓来粗劣的砂石瓦砾堆砌而成,并且草率地在屋子对中随意挖个洞口就权当是门,当然也没忘记顺道替屋子打开一扇光秃秃的、哑口无言的窗,把光线引进屋子里去,也把各自说不出口的前尘和委屈,从打开的窗口扔到外面来。我很相信,他们总有一套和颠簸的人生交涉和谈判的法门,而他们愿意作出的妥协底线,绝对是我们这一群坐在风景如画水如绢的奇岬上鸟瞰印度洋的神秘的游客想象不来也承担不住的。
正如我们中午坐在热浪逼人的餐馆,正手忙“嘴”乱地品尝大厨出尽法宝精心炮制的斯里兰卡螃蟹料理的时候,刚巧有一列长长的火车打临海的铁道上疾驶而过,火车上照例挤满了人,而车窗都被拉了开来,里头的斯里兰卡人都木无表情地把头伸出火车窗外透一透气,任由热得发烫的风拍打在他们疲倦并一路对命运言听计从的脸上——而我第一次那么真实、那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么一列破旧残败的火车打我眼前开过,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副生锈的铜皮包裹着破旧的铁骨,正劳累而尽责地将火车上的乘客,一一送往他们被运命安排的分歧站。而我当时因为震撼,迟迟反应不过来,火车都开过去了,竟连一张照片都拍不着。我知道,我在那一瞬之间实在腾不出心理上合适的位置来安置这一连串的图像。而我的震撼,完全来自终于明白了斯里兰卡天生原来有着一种不寻常的温和性格,以及天性上逆来顺受的品德,它美丽的殖民风情背后,负载着太多太多我们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久伤未愈的贫困伤疤,和丢弃不掉的殖民包袱。
(商余,23/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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