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对北京,总是没来由的感觉特别亲。而这一种亲,在上海是感受不到的——上海太炫耀,也太瑰丽了,少了一点隐匿在奢华表象之下,那些因为历史曾经多么磅礴而遗留下来的波澜未静,以及从瓦砾、窗棂、老墙、朱门、庭院和梁柱上穿透而出,无处不在并生生不息流动着的,奇彩异焰般燃烧着的苍凉。
某次游北京,在靠近南河沿一间专卖红五角星文革帽和印有毛泽东头像恤衫的小店买了一双朴素的靛蓝色布鞋,因为发现鞋底原来真的是一针一线,让店里的大妈,一边叱喝着顽皮的孙子,一边漫不经心,以粗糙的手工,慢慢缝将起来的。回来之后,虽一直没机会穿上北京的老布鞋,在吉隆坡的唐人街认认真真走上几程路,但当初买下这双布鞋的动机,我自己是明白的,其实是希望买下最贴近北京民俗的一条古老线索,和一件历史素材,以便随时衔接起对北京风尘仆仆的想象。
而也是那一次,我住的地方刚巧靠近天安门,沿着红色的墙根一路走,不消十来分钟就走到当年学生们围堵起来的广场。而那一天,我记得,恰恰是6月3日,我走到东长安街的街头,尽是一片闹哄哄,整个人很快就被激动而汹涌的记忆,以及聚集在天安门前的人潮逼到红墙脚下,动弹不得。后来我读冯唐,读他那时候的北京,身边的同僚个个青春凶猛,正处于血脉愤张,努力证明自己的时光,心中都埋着一只又躁又吵的鼓,成天不断地敲着打着,希望有一天可以敲出考上一所国外的顶尖大学,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出中国的梦——可见很多新一代的已经排干削尽历史的包袱和文化的依恋,根本读不懂、也不想读得懂上一代的恨事与憾事。
北京人生活哲学
我想起白石老人题过两句诗:“渔人不识兴亡事,醉把扁舟系柳丝。”历史走到最后,竟被搁置一旁,成了荒谬的戏剧情节,想起来也不是不可悲的。作为一座经历过辉煌朝代和伤痕历史的京城,每一条街名都埋有一段轶事,每一个遗址都藏着一段警示;北京展现的,不单单只是遗迹和风景,而是藏在现代文明生活背后的另外一种民族的傲性,而这一份风骨,必须是北京人生活哲学的故乡。
因此每一次游故宫、穿胡同、走天坛、踩前门,心里都漾起不一样的感想,那些丰富而森严的场景,不都曾是活生生的历史现场吗?就好像我站在紫禁城偏居西侧,人烟相对稀落的武英殿,抬头总是望见荡气回肠的天空,而天空上的每一圈云波,仿佛都在眷恋和盘旋着不肯罢休的从前;甚至脚底下每一块忍辱负重,被千千万万游客踩踏而过的地砖,一旦用力撬开来,绝对有可能窜出一则又一则波折起伏、沉冤待雪的从前。即便路经五路营胡同里孔子庙的那一大片红墙,发现从庙内探出墙外的树,挺拔温厚,连那绿也绿得特别谦虚恭慎,每一株想必都听过孔夫子说书讲道,也想必把北京的岁月枯荣尽收眼底,犹如胸怀仁德,阅历和涵养同样丰厚的哲学家,深沉的缅怀着“竹影扫阶尘不动”的王朝古都。
(商余,24/1/2018)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