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9日星期二

风月婀娜,上海若只如初见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后来连张爱玲也离开了上海。上海的婀娜,上海的风月,于是渐渐地,也就式微下来——
作为一座城市,上海无疑经历过“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还虚”好几个境界,只可惜我见到它的时候,虽然外滩的排场依旧咄咄逼人,却走到了“炼虚合道”的终极段数,尤其那张牙舞爪的华丽背后,多的是浮夸,少的是当年十里洋场和绿林江湖的狂妄嚣张和飞扬跋扈。
而最近一次到上海,碰巧上海开始下雪,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一边勤快地在前头推着行李箱子给我领路,一边兴高采烈地回过头对我报告,下雪了呢上海,上海可不是每一年都下雪的,那气温说降就降,一降就降得雪也下了。我礼貌地笑了笑,想起的却是另一句,“丰年好大雪,黄金如土金如铁”,上海从一开始就是处处风光,处处风月,处处风流的传奇之地。

细雪迎面

实际上,上海刺骨的冷我是领教过的。有那么一年冬天,和朋友仨站在快将午夜的上海街头拦的士,冷得不得不一直在大街上来回蹦跳给自己驱寒,而那情景至今忆想起来,也不是不生动的。反而上一趟遭遇的那场初雪,细得像蛋糕上的糖霜,其实并没有厚得可以把触目所见的景物都铺上一层白,倒是在我一心赶往临近的“大壶春”吃一碗热腾腾的荠菜生煎包的路上,那雪迎面扑将过来,战战兢兢,欲拒还迎,既娇羞又含蓄,像个初初长成的少女,让我禁不住心神一晃,想起周璇37岁那年拍戏中途旧病复发,被送进精神疗养院,结果因脑炎在上海病逝,据说那一年的上海,雪下得特别特别凶。
而接连几天,由于雨雪持续漫飞,顿时让我成为一个无辜被卷入一座城市气温反复颠簸的旅人——说实在的,除了钻进散落在同一条福州路上个性与志向相异的几家书店和咖啡馆,以及回到相好的“老半斋”吃一碗热气腾腾得把鼻尖上的汗都冒出来的肴肉汤面和千层油糕,实在没有其他法子可以勉强把严重受挫的行程给略略扳回来。等到临离开那天,太阳才终于露上脸,而上海,终于肯正眼看我一眼。可那天气还是冷着的。街道上的上海人还是行色匆匆,还是谁也不愿意主动去接待另外一个人的眼神,因此我在想,如果真要善意去剽劫对一座城市的温柔的记忆,在上海其实并不容易,上海海纳百川的宽宏与海派,早在笙歌繁华的民国初期已经消耗殆尽,今天的上海,架子虽然还是摆得挺大的,却不复当年梅兰芳、周信芳、苟慧生和盖叫天等京剧名角在九江路“天蟾舞台”粉墨登场时满目的狷介与风流。

春困秋乏

反而有一回秋意深浓的时候到上海,留下的印象倒是出奇美好。我记得当时离开上海的时候,天气美丽得不可思议,计程车呼呼地往浦东机场开去,师傅把车窗摇下,我半合着眼,渐渐浮起了睡意,然后想起住在淮海路巷弄里新认识的一对上海朋友说的,春困秋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刚入秋的风,老是把人吹得恹恹地,光只想着散步到曾经的法租界找间小小的咖啡馆,轻轻呷两口上海的小资情调。
而那一趟的上海,其实并没有刻意留下太多让自己念念不忘的风景,有的,只是终必来来回回回响的人情:比如豆浆店里青春凶猛的小弟,就只不过前一天到店里吃过一碗咸豆浆炸油条,第二天再去就亲昵地说“你来了”,并且还一边数着银角找钱一边说,我们这地方太小,辛苦你们3位都挤到一块儿了,仿佛我在静安区已经住上半辈子似的;还有虹口区音乐谷创意园被保留下来的老房子里很老很老的老人,听说我们想站在他家门口照个相,他不但挥挥手欢喜地答应了,还颤巍巍地站起来,急忙把桌子上的报章和纸页拢了拢,深怕杂乱的桌面被我们照进相片里头——这才是我向往的老上海老人情,因此我坐在误点的机舱里,累得恍恍惚惚的还是重复告诉自己,等到秋天再深一点的时候,我还要回到上海,回到静安区小店子里捧着搪瓷小碗喝碗秋风般温和的豆浆。

(商余,20/6/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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