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1日星期一

岁末特辑:雨只下到前面那条路

摄影/无花

黄锦树【散文】

      某些事情终于走到了尽头——这些年我们屡屡思考开端、始源,但尚无暇思考尽头。尽头,终末。有,或没有未来。

受不了猫喊饿,赶在家乐福收息之前出门买猫饼干。出门时,感觉有零星的雨滴。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有大雨,湿度让花盛开,但预期中的雨一直没下来。不料转了个弯,离开干亮的巷子,前方的路深墨,不知何时雨湿了一条街。一直到镇上,每一条路都那样黑湿,显然不久前狠狠下过一场大雨。雨犹下着,但雨滴稀疏,车窗开着也没关系,恰好可以闻一闻雨夜的气息。
大学那几年住台北,冬天经常下雨,又湿又冷,凄凉萧瑟,就以为台湾的冬天就是那样。搬到中部后才发现,秋冬的中部其实是旱季,是枯水期,并不常下雨。阴雨绵绵不过是北部的天气。
房子紧贴着一座小山,狭而长,故名字里有个刀。山虽不高,还是可以拦住水气。如果早起,经常会发现白云像绵羊那样沉睡在山的怀抱里。所以有时,雨竟只下在山脚下这十几户人家,停止于昨夜雨湿的那条街之前。
年终岁末,好多事已拖到不能再拖。科技部计划的结案报告,虽说只是在初稿的基础上整理整理,却一拖再拖,根本懒得去动它。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大学生的作业,朋友委托审读的书稿等,都躺了一阵子了。上课之余,有时上山采柚子,有时去看一下在台中念书的孩子。为那几棵黄金果树修枝,给蚂蚁咬一咬——而今蚂蚁泛滥,什么树上都匿一撮,一碰就沙沙的掉下来触皮即咬,连眼皮都不放过,被咬到翻白眼泪流不止。烧火堆,为花木浇水,拔除杂草。期刊论文审查,一篇又一篇。书买了没时间读,有的甚至还没拆封,又上网下单。
与及老友邀写的这篇短文。上课,下课,备课,截止时间近在眼前。大概事发突然,是以急迫。为了告别。某些事情终于走到了尽头——这些年我们屡屡思考开端、始源,但尚无暇思考尽头。尽头,终末。有,或没有未来。
散文课,讲到余光中的现代散文了。选了两篇文章都和雨有关,都是名篇,〈听听那冷雨〉、〈鬼雨〉。强调“要把散文变成一种艺术,散文家还得向现代诗人们学习”的余氏,把现代诗的艺术引入散文,强化其表达层面,以期创造出“变化多姿起伏有致的节奏”、“独创的句法和新颖的字汇”、“左右逢源曲折成趣的意象”(〈剪掉散文的辫子〉) 〈听听那冷雨〉、〈鬼雨〉都可说是相当程度的体现了他自己的主张,“尝试把中国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拼,折来且迭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听听那冷雨〉尤其体现了修辞拓展之极致。在内容层面上,不过是表达对两岸隔离下流亡者的中国大陆的怀想,叙事者借着春天细雨中“从金门街到厦门街”的回家途中,浮想联翩。借由雨的声音、气味等,极尽修辞铺张之能事,对惯读五四以来“安份”的抒情散文的读者,初读时必然惊艳其炫丽、交响乐般此起彼落的感觉意象。但这样的文字读多了,或反覆阅读后,就会发现它除了表达层面的强化之外,内容层面似乎并没有相应的强化——不过是怀乡,不过是重申“中国的山水比美国好”、两岸隔离令人感伤,没有别的更多的东西。这是典型的形式大于内容的状况。把散文当散文读,纯然“以自身为目的”,知性的支撑薄弱,因此它的成就是修辞面上的,而为〈雨声赋〉。
〈鬼雨〉是另一种情况。悼念亡儿,从莎士比亚的挽歌,进入李贺的世界,从《新唐书·李贺传》“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李贺的母亲心疼儿子在写诗上费了太多心力——这典故其实和没来得及有童年的亡儿情境并不吻合,大概只是为了过度进李贺诗阴冷奇诡的世界。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是给“文兴”的一封长信,大量剪辑古典诗词,“中年听雨,听鬼雨如号,淋在孩子的新坟上,淋在母亲的古塔上,淋在苍茫的回忆之上。”(蒋捷〈虞美人〉“中年听雨客舟中”)这句子大概就可概括全篇文意。雨从远古下至作者书写的当下,剪接重组的除蒋捷、李商隐〈夜雨寄北〉这基本款之外,最密集加工的是李贺诗。“秋坟的络丝娘唱李贺的诗” (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百年老鹗修炼成木魅,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肴”(〈神弦曲〉“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女娲炼石补天处,女娲坐在彩石上绝望地呼号”(“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凭箜篌引〉),“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五首其三)千多字的铺陈,和〈听听那冷雨〉相比之下虽然算节制,但就“哀悼亡儿”这样的主题而言,仍难免铺张——回归写作的初衷,那不是哀悼,而是作文了。铺张和抒情是对立的,词伤情,一旦铺张就难免有“造情”之嫌。也难怪晚年的余光中,会回头去写曾被他讥讽过的“浣衣妇的散文”了。

(南洋文艺,12/12/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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