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万辉/插画 |
“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要跟随娘奔波,逃避仇家追杀!”少年暗自摇头。
这会儿乍然看见一个年纪约莫22、23岁、头上插一枝白钗、铺盖里藏两把剑的单身女客,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咿呀一声,打开东厢房的门走出来。
她从炕上抱起还在甜睡中的孩子,放进怀中,一侧身,背向少年伸出左手,解开胸前的衣襟。她脸上突然露出迟疑的神色,瞧瞧她那春笋般白嫩、杀过无数人的左手,踌躇一会,收回左手,改用右手伸进衣襟内,掏出一只精白滚圆的奶子来,抖两下,把乳头塞入娃娃嘴巴。孩子使劲吮吸,腮帮上绽出两朵笑涡。
喂奶的过程中,白玉钗一径低垂着眼皮,凝起眼睛,怔怔地,瞅着男娃儿那张小弥勒佛样肥嘟嘟的脸庞。久久她盘足坐在炕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眉宇间一股凌厉的杀气,如今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追随她18个月,一路朝夕相处,却从不曾在她脸上见过的、属于女子的柔情。炕上喂奶的一刻,万万看不出她是杀人如麻,让运河沿岸,南北大驿道上,24家帮众闻名丧胆的女魔头。
“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要跟随娘奔波,逃避仇家追杀!”少年暗自摇头。
这一顿奶足足喂了两刻钟。挤空了左乳房,换右奶子。直等到太阳升上庭院那株银杏树梢头,墙上的油灯倏地熄灭,她才叹口气,从腋下抽出手帕,把孩子嘴巴抹干净,随即拿起那条花色小被褥,将孩子周身包裹住,抱进怀中,然后拿来一根拇指粗的草绳,在自己上半身绕5、6圈,把孩子牢牢绑在她心口,打个死结。将孩子安顿好,可以乘马旅行,她终于准备出门。她转过身子面对房门口,下了炕,双手扶住膝头,撑起产后还没来得及调养的身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咬着牙,稳住脚跟,把一件宽大的猩红斗篷披上肩,扣上领口,密密匝匝包住母子两个的身子。打理停当,她打开房门走出屋。
在门口,她回过头来,凝起两只杏眼,深深看了那兀自杵在房中的少年一眼,咧开一口皎洁的好白牙,柔声唤道:“李鹊,小兄弟,不送你的玉钗姐姐吗?”
少年拎起搁在炕头的两捆行李卷,闷声不响,跟随在后。
衣包中,白森森露出两支骨制的剑柄,一路上互相撞击,嗑嗑价响。
客栈后院十来间上房,住的全都是进京的缙绅、富贾和家眷们。人人已经起身了,只因为驿道封路,无法动身,正在院子里活动,差遣家丁打探消息,这会儿乍然看见一个年纪约莫22、23岁、头上插一枝白钗、铺盖里藏两把剑的单身女客,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咿呀一声,打开东厢房的门走出来。大伙登时愣住了。脸色一变,人人好似撞见凶神恶煞,纷纷挪脚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宽广的通路。少妇只管昂着头,大剌剌,鼓起两只浑圆的乳房,从人群中间直直迈过去,穿过前后院之间的月洞门,走进客栈大堂。
前院大通铺的散客,这春寒天,大半还窝在被子里呢,这时骤然闻到一股血腥气,夹着一波胭脂水粉香,迎面袭来,彷佛梦中梦到可意的人儿,纷纷睁开眼睛,从炕上挺起上身,向路过的少妇行注目礼。百来只眼眸血丝斑斓,灼灼地,闪烁在辰牌时分从破纸窗隙射进的晨光中,宛如一盏盏鬼火。白玉钗抱着她的孩子,不瞅不睬,众目睽睽之下,径自穿过长长两排铺位,走进门下的帐房,和掌柜先生结算住店7日的租金。
开发了店钱,趁着大雪初晴准备出门上路。年高七十的店东亲自送客。老人家不住陪笑致歉:“怠慢怠慢!小店招待不周,万望白女侠海涵哪。”一路哈腰导引客人来到马厩下,唤来店伙,吩咐给女侠的坐骑喂饱肚子,蓄足气力以便在雪地上长途赶路。他特别叮咛:“草里多拌些好料,别给脏水喝!”
少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盯着。少年双手提着两卷行李,侍立她身旁。他转过脖子,只顾抬头望她。白花花的朝阳一把泼来。天光下只见她那张产后失血、纸样苍白的鹅蛋脸膛,出门前,腮帮上特地涂抹两团胭脂,红渍渍好像两坨新鲜的猪血。少年心如刀割,猛然摔开脸去,悄悄伸手拭去眼角冒出的一滴泪。雪后的太阳,灿烂得好不扎人眼睛哪!
给马吃足了草料,店伙慢吞吞开始备马。少妇嫌他笨手笨脚,走上前一把抢过来自己做:套辔头、勒马鞍、绑行李、举左脚踩马镫、抱着孩子一手扳鞍上马——5个连续动作一气呵成,比那生产前的身手还要干净利索哩。少年破涕为笑,鼓掌喝声彩。
上了马,少妇拉起身上那件大红斗篷的风帽,密密实实,盖在头顶上,罩住她那枚新扎的大圆髻,遮住她那枝鬼见愁的白骨簪,随即扣起斗篷领口,把孩子暖暖地藏在她心窝中,准备策马上路了。马背上一回头,她瞅住了那孤伶伶站立马下、一径仰脸望她的少年。霎时间,她脸上那匕首一般冰冷锐利的两只杏眼,变柔了。
“小兄弟,我这就走啦。”
“玉钗姐姐自己独闯京城吗?”
“不去京城了。我要带孩子回家。咱们姐弟俩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好。祝白女侠您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到达岭南琼岛。”
“萍水相逢,有缘相识一场,承蒙兄弟你一路上多次舍命相助,多谢!”她举缰猛一调转马头,深深看了兀自侍立马下的少年两眼:“李鹊珍重!”随即伸出拳头使劲捶打马胯,一摔头,泼剌泼剌策马直出店门,踏上店前那条空荡荡的官道,背向京城,迎着阳光朝向东南方驰去了。母子单骑,孤独行走雪原上。马背上铺盖卷中,露出一双雌雄铁剑的白骨柄,一路敲击白铜马镫,叮当叮当价响,煞是好听。驿道旁满树乌鸦惊起,背上驮着昨夜飘落下的一坨一坨雪花,湿漉漉地满天里乱飞:剐——剐——。
不消片刻工夫,那一团猩红的身影,便旋风也似隐没在白茫茫的涿州田野里。
“白女侠一路好走哇!”店东站在屋檐下笑咪咪打一躬,回身走进店里。
少年拱着宽大的老羊皮袄,缩着瘦小的身子,吸着两条鼻涕,独自守在客店门口。好久好久他只管伸长颈脖,眺望原野中两行笔直、孤单的马蹄迹,舍不得收回目光。他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顺着雪地上这条黑线一路搜寻下去,直到马蹄消失的地方才止住。在那儿,天际,他看见一座古老雄伟的城楼嵬嵬耸立。涿州城。门洞两旁的城墙兀自覆着昨夜的积雪,朝阳照射下,发出万丈光芒,宛如两条金龙面对面盘踞在地平线上。那女儿墙上的雉堞,好像两排银白的锯齿,森森然,排列在宝蓝色的一穹庐天空下。这时已是辰时末刻,城门早就打开了。争相进城出城的人,黑鸦鸦的一群,从北城门洞口钻入钻出,从客店这儿,隔着一片田野眺望过去,煞似长长两纵队面对面行进的蚂蚁。
涿州城背后,直隶省大平原上,宽阔平坦的驿道直直朝向大明帝国南境延伸,一路穿州过府,经过一座又一座城池,抵达黄河岸,渡河进入中原大地,沿着古运河继续南下……白玉钗女侠当初便是凭仗着一骑双剑,孤身从那里来,如今带着初生的孩子,又乘着那匹忠心耿耿的胭脂马,沿着原路回去。
“玉钗姐姐,走好喔!望你们母子两个一路顺利走下去,无灾无难平平安安,直到家门口。”
少年一径跂着脚跟伸着颈脖,望着雪上单骑的背影,直眺得两只眼皮都发疼。
18个月前,他便是沿着这条路线,从粤北的南雄府出发,萍水相逢,追随身负血海奇冤、长大学成后北上复仇的女子白玉钗。一大一小两个陌生男女,姐弟相称结伴同行,跨南岭,入江西,来到赣水源头,乘木筏顺流而下,抵达那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鄱阳湖口,渡长江,攀登采石矶,踏上京杭大运河旁的官道。一路只管杀人,又结下无数新仇家,终于来到了南北大驿道的最后一个歇脚处——北直隶的涿州驿,距离京师仅仅一百里了。
四千里江湖路,以客栈野店为家的五百多个日子。
这会子,一个春寒料峭的北方早晨,站在客店门口,回想路途上经历的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和那江湖儿女的爱恨恩怨,少年的一颗心,霎时间不由得痴啦。一个13岁的小南蛮子(离家一年半,即将满15岁了),从银杏花开四季如夏的南雄府,一路走到初春三月白雪暟暟的涿州城,从他那单调无奇的生活,猛一头,栽入一个陌生、绚烂、带着恶梦色彩的新世界。莫不是,他李鹊正在做一场离奇荒诞、旷古未有的梦?如今,大雪天流落在北地一间客栈,被困在天子脚下,进退不得,他禁不住思念起广东老家的阿爷——他那位年近七十,膝下只有一个单传的香火种,孙子离家出走后,凄凉地守着一间老店的祖父。
“阿爷现在不知怎么了?”少年喃喃自语。“他老人家想必每天起早,站在凤津村,古渡口,望着对岸五岭山下的南雄府城,盼着他那个前年秋天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的孙子,早日归来。他家‘鹊官’,跟随一名身穿青衣、乘马带剑、头发上插一支白骨簪的路过年轻女子,悄悄走了。如今在外头游荡得累,该回家吧!”
鼻头一酸,少年眼圈红了。他举手狠狠抹掉脸颊上那潸潸流下的两条泪水,一摔头,揉揉眼皮,朝客店对面的京南驿站望去。早晨巳牌时分,日头爬上树梢,路上积雪开始融化了。驿丞躬身送走最后一批身戴重孝,匆匆经过的钦差,和那一队队鲜衣怒马、乌筒帽上别着一朵白绒花、嘚嘚踏雪奔驰的锦衣卫缇骑,转身入内,咿呀一声,阖上那两扇挂着白幡的朱红驿门。馆内静荡荡,只听得声声马嘶,叫春也似地从皇家马厩中传出来。
少年转身,正待回到屋内,一眼暼见客店大门旁白粉墙上,用红漆画着12个大圆圈,圆圈内,用黑漆写着12个楷体大字:
京南涿州万祥老店安寓客商
他杵在客店门口,回头眺望雪后田野上那一穹窿分外湛蓝、辽阔的北地天空,蓦地心中一片孤寂。“玉钗姐姐狠心走了,头也不回。她再一次丢弃我,像只破草鞋那样,把我孤伶伶留在半路上的一间客栈。观音老母!这回我该上哪儿去呢?”想到这点,少年禁不住仰天浩叹一声:“李鹊啊李鹊,你这个南方小乡巴佬,怎会鬼迷心窍,一路跟随杀人魔头女罗刹白玉钗,来到京师这个鬼地方?”转念又想,心中有了个主意,忍不住格格笑将起来:“我的经历着实可惊可叹,可喜可悲,等我回到了凤津村,得亲口讲给老家那起没见过世面、不曾进入中原花花世界一逛的乡巴佬听。”心意已定,少年李鹊转身一迈步跨过门槛,进入万祥客栈收拾行囊去了。
(下)
(南洋文艺,17/10/2017)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